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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第2页）

&esp;&esp;梁遇轻扬了扬唇角，“梁家人由来重情重义，别人待咱们七分好，咱们自要回报他十分。”

&esp;&esp;他说着，站起身踱到门前，看外头雪花纷扬，落在乌色的瓦当上，慢慢长出一口气道：“这个宅子，是我当少监那年建的，到如今总有三四年了，我留宿的次数屈指可数。因为家里没人，回来也是门庭冷落，愈发让我觉得孤单，所以情愿在值房里过夜。今儿我在衙门，接到外埠的题本，有人参奏永宁郡王嫁妹逾制，忽然就想到了你。我原是抽不出空来的，可又担心底下人伺候不周，担心嬷嬷教导不好你，这才撂下公务回来瞧瞧。”他偏过头，温软看了她一眼，“虽说我如今走了这条道儿，多分牵挂多分危险，可你放心，哥哥会尽最大的努力保你无恙的。”

&esp;&esp;月徊本来是个粗枝大叶的人，听他这么说，鼻子也发酸。

&esp;&esp;她站在他身旁，犹记得小时候个头矮，只到哥哥齐腰，这些年虽长高了些，勉勉强强也才及他肩头。宫里当差的人，每一处都透着精细，她看见他磊落的鬓角，线条清晰的下颌，喉结处微有起势，却别有一种伶仃的凄凉味道。

&esp;&esp;不是至亲骨肉，没法子对他的心思感同身受。月徊觉得哥哥还是有些清瘦，就算权大势大，身处这样的位置，恐怕也日夜悬心，不能像寻常人那样踏实吧！

&esp;&esp;她还如幼时一样搂住了他的胳膊，仰头说：“咱们的命是捡来的，当年要不是您带我跑出来，我也活不到今儿。人说富贵险中求嘛，您只要保住自己，就是保住我了。”

&esp;&esp;她软软偎着他，一道轻柔的分量落在他臂上，这么多年了，他官场上叱咤来去，本以为厌恶所有人的碰触，原来不是。按理说她如今大了，也该讲究男女授受不亲了，可话到嘴边又舍不得说出口，不单是顾念手足才团聚，更是为满足自己渴望亲近的心。

&esp;&esp;月徊有个问题憋了好久，这时才壮胆问：“哥哥今年二十五了，怎么不找个伴儿？老是一个人孤孤单单的，也不成事啊。”

&esp;&esp;梁遇淡淡的，“我是个太监，找伴儿做什么？”

&esp;&esp;“是找不着么？”她开始费劲地琢磨，“宫里那么多宫女子，全归您管，怎么连个合适的都找不着？”字里行间满含同情。

&esp;&esp;梁遇有些无奈，“不是找不着，巴结的人多了去了，要女人还不容易！我只是没那个心思，身子不中用了，谁能同你交心？一头躺着，各怀鬼胎，倒不如一个人清净自在。”

&esp;&esp;其实那也未必，月徊嘴上不好说，心里暗忖，单这张脸也能看上一辈子，身子中不中用，有什么要紧！

&esp;&esp;不过有些苦处只有他自己知道，再说下去徒增伤感，便忙去扯闲篇了，“曹管事的替我预备了一间书房，我带哥哥瞧瞧去？”

&esp;&esp;边上丫头上来伺候，梁遇抬指示意她们不必跟着，和月徊各自打着伞，信步走出了花厅。

&esp;&esp;雪下得大，扯絮一样落下来，落在伞面上，沙沙一阵轻响。月徊穿了件素色妆缎狐肷褙子，衣裳的身腰剪裁合体，从背后看上去纤纤的，很有如兰似桂的韵致。她不时回一回头，像小时候得了宝贝，急于带他去开眼界，嘴里絮絮说着：“我以前很羡慕哥哥有自己的书房，后来流落在外，连饭都吃不上，这个念想就彻底断了。今儿曹管事领着我去瞧了，其实我觉得受之有愧，毕竟大字不识几个，用着那么好的文房，实在糟蹋。”

&esp;&esp;梁遇跟她迈上台阶，抖落了伞面上的积雪，将自己的伞阖上，又去接她手里的，“东西是死物，原就是让人用的，只要你落了笔，用多少都不算糟蹋。”言罢顿了顿，垂眼道，“要是家里没有遭逢骤变，你也会是个饱读诗书的姑娘，哪里会像现在这样……好在我找见你了，一切都不算晚。”

&esp;&esp;曹甸生准备的书房布置得很雅致，没有华美的装点，一桌一椅一琴台，古拙间极有禅意匠心。月徊很喜欢，对那些东西都存着敬畏，小心翼翼一样样触摸过去，摸完了站在那里，满眼希冀地望着他。

&esp;&esp;梁遇想了想，“今儿不教你别的，先教你写自己的名字。”他探过手去，就着窗下一片天光压纸蘸墨，在宣纸上端端写下两个字，“月徊”。

&esp;&esp;她的名字笔画算少的，学起来并不难，只是她尚未入门，连握笔的姿势都透着古怪，他示范之下她还是不得要领，他只好手把手地教她。

&esp;&esp;“五指执笔，每根手指各司其职。”他将笔管嵌在她的中指和无名指之间，“擫、压、钩、格、抵，笔在指间不能僵硬，须得能灵活转动，才能写出好字来。”

&esp;&esp;他教她，教得十分尽心尽力，可月徊却神游太虚，一双眼睛全用来欣赏他的手了。

&esp;&esp;美人在骨，梁遇的精致蔓延到了指尖。他有一双漂亮的手，根根骨节分明，且匀称修长，拇指上一截赤金錾花的扳指，愈发衬得那十指素净优雅。月徊有个怪毛病，她瞧一个人，头一眼是脸，

&esp;&esp;梁遇这才低头看，果然见自己胸前领扣勾住了她的发髻。

&esp;&esp;牵一发动全身，那细细的青丝绕在珊瑚扣边缘的缝隙里，他试图将头发解出来，但细微处的牵扯使不上力，拽一下她就直喊疼。最后没有办法，他只得解开领扣，把那两圈头发褪了下来。

&esp;&esp;“别搁笔，接着写。”

&esp;&esp;他任由领口敞着，照旧握住她的手，一遍一遍教她运笔，“腕子太僵，放松些……再放松些……”有了他的引领，狼毫笔尖在月徊手里逐渐通了灵性，那两个字终于有模有样，至少笔顺不再出错，渐渐也运转自如起来。

&esp;&esp;从实握到虚拢着，最终半松开，他一直替她鼓劲儿，“比前一个又好了些，再来……”

&esp;&esp;月徊嗅着他领下散发出来的香味，晕陶陶心花怒放。

&esp;&esp;他的语调里带了点轻俏，想来还算满意。月徊对声音的解读比一般人更灵敏，梁遇的嗓音和曹甸生的不同，也许是因为大了才进宫的缘故，有些东西定了型，就不会再更改了。梁遇说话时，隐隐约约带着点鼻音，那种声气儿是他独有的，清高、倨傲，且暗藏攻击性。如果隔着一道屏障单听他的声音，眼前会出现一个白衣胜雪的公子，右手执剑左手拈花，唇角含笑，眼风却锐利如刀。

&esp;&esp;她有点走神，结果手肘上招来一记敲打，他站在一旁抬高了嗓门，“练字最忌分神，这会儿什么都别想，只盯着自己笔下的字就好。”

&esp;&esp;月徊忙定定神，宣纸上密密匝匝一排写下来，写到最后，竟有些不认得那两个字了。

&esp;&esp;自觉已经有他三分神韵，她把最得意的递给他看，“哥哥掌掌眼，还成吗？”

&esp;&esp;他的挑剔不用在她身上，很赏脸地说：“明儿再练一天就差不多了。”

&esp;&esp;她听了很高兴，前倾着身子道：“您的名字呢，怎么写？”

&esp;&esp;他提笔蘸了蘸墨，悬腕写下了大大的“日裴”二字。

&esp;&esp;月徊把她的名字拽了过来，四个字摆在一起，一看就是自己人。

&esp;&esp;她又有些惆怅，喃喃说：“我不记得爹娘的样子了，小时候好像只有个奶娘跟着我，见天儿问‘姑娘饿吗、姑娘渴吗’。”

&esp;&esp;关于爹娘，时隔多年回忆起来，像上辈子的亲人。梁遇因进了宫，自觉愧对父母，大仇虽得报，梁家的香火大约也要断在他这一代了。他尽量不去想以前的事，把月徊弄丢后，更是亏心得不敢直视。直到现在兄妹团聚，他才慢慢从那种无边无涯的困顿中挣脱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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