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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了。”小独根说。“满了百天你就能出来了。”“满了百天就能出来了。”罗锅来顺笑笑。小独根也笑笑。“爷,你不住大高楼了?”小独根歪着头问。“不住了。”罗锅来顺很安详地说。“住草棚了?”“住草棚了。”“为啥呢?爷,你为啥不住呢?”小独根很惊讶地问。“爷住不惯。”小独根怅然地望着那高高的楼房,又看看罗锅来顺,咬着小嘴唇想了想,说:“爷,那楼里有鬼,是么?”“……”罗锅来顺语塞了,他不知说什么才好。孩子还小呢,还不懂事呢。他不能胡说,胡说会吓着孩子的,他怕吓着孩子。该怎么说呢?“真有鬼?”“……那房子邪。”罗锅来顺迟疑了半晌才说,他觉得他没法跟孩子说明白,他说不明白。“娘也说那房子邪。鬼吃人么?”“别问了,孩子。你还小呢,大了你就知道了。”小独根昂着头说:“我不怕鬼。我进去就喊:鬼,出来!他会出来么?”“没有鬼。孩子,没有鬼。”他真怕吓着孩子,他想给孩子说点别的什么,可一时又想不起来。“鬼也怕人,是么?”“……怕。”“爷,你能给我解开绳子么?”小独根眼巴巴地望着他说。“等等吧,孩子,再等等。”“等满了百天?”“等满了百天吧。”小独根很失望地看了罗锅来顺一眼,又痴痴地望了望对面的楼房,头又慢慢地缩回去了。待一会儿,小独根又突然地探出头来,喊道:“爷,你记着。”“我记着呢。”罗锅来顺觉得很对不起孩子。孩子小呢,这么小的孩子一日日拴在树上,也太可怜了。他很想偷偷地给孩子解了绳子,让孩子到这楼院里玩一次,哪怕只玩一小会儿。神鬼都不会害孩子的,也不该伤害孩子。可他知道那绳子是解不得的,万万解不得!村里已出了不少事了。万一呢,万一这孩子摊上一点什么,他的罪孽就更深了。孩子的命太金贵了,他担不起风险。人是什么东西呢?想做的不能做,不想做的又必须做。人是什么东西呢?罗锅来顺愣愣地站着,站了很久很久。儿子不让他种庄稼了,儿子说让他享福呢,可他没有福,没有福享什么呢。他很惆怅,那双网了血丝的老眼里空空的,像是看见了什么,又像是什么也没有看见。冬日天短,天光很快就暗下来了,冷风一阵一阵地吹着,吹得人身上发寒。罗锅来顺又得喂狗去了。他侍候那楼院,也得侍候那只狼狗,狗又叫了。 五十三有人说,那楼房的第二间屋子是黄颜色的。上下、前后、左右,六个面全是黄颜色的。进了第一间屋子,再进第二间屋子,你就会在一片凝重、旋转的黄色中心跳不止,肝胆欲裂!站久了,你会觉得浑身上下都被浸泡在黄水之中,身上长满了脓疮。那脓疮也滴滴答答地往下淌黄水。你禁不住想呕,呕出来的也是黄黄的胆汁……------------------12 五十四狗儿杨如意又带着女人回来了。这次他是坐小轿车回来的。一个庄稼人的娃子竟然坐上了从国外进口的“伏尔加”。据说那车过去是县委书记才有资格坐的,一个没有什么资历、也没有什么靠山的狗儿却堂堂正正地坐着“伏尔加”回村来了。杨如意这次带回的女人比上次带回来的还要漂亮。瘦瘦的、高高的,腰儿细细的,脸儿白白的,嘴上还抹了口红。其实这女子还是那个名叫惠惠的姑娘,只是打扮得更洋气了,叫人认不出来。杨如意是故意叫人认不出来的。他每次回来部让惠惠换一套衣服,重新烫一次发,女人要是着意打扮了,就跟换了一个人似的,杨如意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当那辆黑色的伏尔加“沙沙”地开进村的时候,无论在地里做活儿还是在村里走路的人全都扭过脸儿去了。不看,眼不见心静,可是,人们还是知道杨如意带着女人回来了,而且是又换了一个更漂亮的女人。于是,那些没有女人的汉子,不时地望望天儿,便觉得这日月分外的难熬。有了女人的,突然就觉得女人太土、太脏、太丑,心里无端地生出些恶气。这恶气没地方出,只好在心里闷着……人们都盼着这轿车快点开过去,开过去也就罢了。可这辆轿车偏偏在村街当中停下来了。最先走出来的是那个漂亮女人。那漂亮女人拧着水蛇腰下了车,又走过去给杨如意开车门(杨如意有啥日哄人的绝招儿,能让漂亮女人给他开车门),杨如意也跳下来了。接着杨如意吩咐那漂亮女人几句,那女人点点头,便“咯噔、咯噔”地走到村街这面来了。那很扎眼的女人肩上挎着一个包,她像变戏法儿似的从包里掏出一张写好字的大纸来,用胶水把那张大纸贴在村街的墙上。然后,她回过头看了看杨如意,杨如意点了点头,她又“咯噔、咯噔”地走回来了。显然,没有一个人到那贴了大纸的墙跟前去看,谁也不去看。可人们还是知道了,那墙上贴的是一张“招工广告”:为了使家乡人民尽快脱贫致富,给闲散农村青年寻一条出路,本厂决定招收十八岁以上、三十五岁以下的合同制工人二十名。合同期一年,合同期满视工作表现再续。工作期间来去自由,不受限制。凡具有初中文化程度(须有毕业文凭)的农村青年可以免试,月工资五十元;具有高中文化程度(须有毕业文凭)的月工资七十元;具有大专(须有毕业文凭)以上文化程度的月工资一百元;如有特殊才能的人才,工资另定。如愿报名者,务请十日内……杨如意站在轿车前默默地望着那张贴好的“招工广告”,一支烟吸完了,没见有人去看。他又点上第二支,可第二支烟又快吸完了,还是没人走过去看。来往的行人看见他只装没看见,一个个都挺着腰走过去了。杨如意甩掉烟蒂,冷冷地笑了笑,说:“走吧。”这时,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叫道:“闺女,你过来。”杨如意转过脸来,看见离他有两丈远的地方站着一位老人。那是瘸爷。瘸爷形如枯槁,执杖而立,那双深陷在皱纹里的老眼里溢满了痛苦和迷惘。那个苦思而不得其解的人生之谜把他折磨得太厉害了。那已不像是人,是化石,枯木,是思想的灰烬。望着苍老的瘸爷,杨如意的喉咙发干,他咽了口唾沫,叫道:“瘸爷……”瘸爷重重地吸了口气,把眼闭上了。他把愤感深深地埋在心里,对扁担杨这个不肖子孙,他看都不愿看一眼。片刻,他又慢慢地睁开老眼,用苍凉、干哑的声音说:“闺女,你过来。我有话说……”惠惠拧了一下腰,不屑地撇了撇嘴,连动都没动。“闺女……”瘸爷用慈祥、关切的目光望着这个打扮得洋里洋气的姑娘,那目光里含着许多许多老人才会有的爱护……杨如意冷冷地说:“过去。”惠惠不悦地又拧了拧腰,说:“干啥?”“过去!”杨如意重复说,神色十分严厉。惠惠看了看杨如意,虽然满脸不高兴,却还是“的的”地走过去了。瘸爷诚心诚意地说:“闺女,你是城里人吧?说句不中听的话,你上当了!闺女……”惠惠嗔着脸,歪着头,似笑非笑地望着瘸爷,问:“上谁的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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