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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然脱口而出:“请你留下——”朱宣停住了。“请你留下,”他几乎是不顾一切地说,“你将是郢都的主宰。”清任似乎看见少年蒙着眼睛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宽厚的微笑。朱宣当然没有回应。这个平静的年轻算师已经踏上了逆旅,天高地远,永不回头。而清任只能目送着他的背影,飞一样地消失在青草长天之中。一切发生的那样快,好像就像一个来不及回味的幻觉,好像还未开始就已经失去的梦想。青色的天空下,只剩下他一个人。清任挽起长弓,一箭破空而出,呼啸着划过碧色的南方天空,消失在云外。侍臣追赶了上来,连连称贺:“到底是主上,箭术精绝不减当年呀。”清任忽然感到胸口一阵撕裂。他强忍住咳嗽,把一抹殷红的手巾掖入袖中。云散高唐·清任(结局)□沈璎璎青夔历四百一十九年,立春后第一个月圆之夕,是青王和大臣们共同选定的、鉴定海若公子血统的日子。据说这一日的月华,受过天神目光的浸染,具有洞察人间万事的力量。暮色初笼,一个淡青色的影子飘到了神殿前。青王公大臣们尚未莅临。殿门洞开,空无一人。彼时月华初上,微红地挂在门廊上方淡蓝的天空里,仿佛一块洗不净的血迹。大殿上架起了一面巨大的铜镜,是巫姑用于作法的道具。镜子上本来蒙着厚重的幕布的,此时揭开了一角。巫姑跪在铜镜之前,低头默默地祝祷。殿中并无旁人,巫姑的默诵只有她自己聆听。这样的祝祷词并非出自某一部上古典籍,而是全由她自己随口说出,就像行吟者唱给自己听的歌。很多年以来,都没有人知道这一点,他们只是远远地瞻仰她神秘莫测的身影,却并不了解--神秘莫测的巫姑,她到底发出了怎样的声音。巫姑抬起头。风吹帷幕,面前的铜镜在微光中闪着莹莹的幽光,仿佛遥远的绿野上,灵异的湖泽星罗棋布。镜光中映现出一张熟悉却又陌生的面容。那一刻,她仿佛看见青水上的那个少女,面朝山水,笑靥如花--却只在宿命的刹那间,鬓发都已斑白。镜光烟水之中,乍见熟悉的一袭青裙,不知何时浮现在她身后,如不定的浮云。巫姑张了张嘴,却不知说什么。"公主,你老了。"巫姑骇然。傀儡的声音,永远清澈而平静,但"公主"这个称谓,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呼唤过了。她颤颤地站起来,转过身,正视着薜荔。惟有这个幽灵一样的女子不曾老去。傀儡凝视着她的、她们的年华飞散如风,只露出一个永恒的微笑。"薜荔……你为什么回来见我?我并没有召唤你。"薜荔牵裙跪下,恰与她比肩。镜中的两个面孔,奇异地重叠在了一起,"我很久没有见到你了。公主……我们本来就应该一直在一起的。"很久,是二十年的意思吧。"二十年前,因为你的孤独,我来到你身边。后来你有了朱宣,我就随那人而去。如今我回来看你,是因为朱宣走了,你重又孤独了。""朱宣走了吗?"巫姑淡淡道。"他逃走了,你知道的。""嗯。""为什么不拦住他?""他的心已经走了,拦住又有什么用?""你可以看到他在哪里,难道你不想看看?""我不想看。"薜荔道:"你觉得,只有放他在遥远的地方,遥远到自己都不知道……他才会永远属于你?""也许吧……""没有关系,公主,我陪着你。即使他们都走了,还有我留下来。你终究会像一朵花那样枯萎,但我还会永远陪伴你。"巫姑垂首默然。再抬头时,镜中依然只有她自己苍白的面影。月上华堂,人都来齐了。巫姑第一次看见了少年海若。春妃白雍容亲自领着他来到神殿之下,就仿佛他是她自己的亲生儿子一般。少年身着华服,高大英武,月光镀上他挺拔的鼻梁,像冰刀一样锐利。巫姑一见之下,心中大为宽慰。"他绝对不会是清任的孩子,"她心想。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结论,她也说不出所以然。然而这么多年的巫祝生涯,使她拥有了一种超乎占卜的直觉。何况是与自己息息相关的人和事情。这样想着,她的脸上露出了一抹微笑,不提防正撞上了春妃的目光。白雍容笑容中的深意,竟令她不寒而栗。青铜镜已经被抬到了神殿前的台阶上。空地里,放了一只巨大的水晶方鼎。鼎中满晃晃地盛着淡绿色液体,那时巫姑用各种独特的草药提炼出的汁液。东方射来的月光,穿透水晶方鼎,投射到青铜镜上,碧沉沉的镜光随着水波宛转,扭出无穷无尽的奇特图案。线香燃尽,时辰已到。巫姑站起身来,远远望向对面廊檐下,万众簇拥中的那个人。她已经不记得,距离上一次看见他,已经隔了多么久远的时间,多么漫长的距离。她依稀还认得他。他两鬓斑白,面带病容,就像是老去的树,翻旧的书。任谁也不难看出,他的身体里已经堆积了太多太多不堪承受的重负,即使君王的华丽衣饰也难以掩盖他临近溃灭的身体状况。只是她的眼睛已经被岁月磨得模糊,再难辨别他的神情;她的面容已经被风雨冻得僵冷,再难浮现哀伤笑容。风从神殿大堂中穿过,她的视线里飘过一丝雪白头发,像是凝重的空气中撩动一丝不安的情绪。她想那大概是他的,他像她自己一样,也老了。她只是如常行礼,示意万事皆备。朦胧中看见,清任微微抬了下手,示意可以开始了。海若走到巫姑面前,跪下。巫姑则站在台阶上,漆黑的裙裾直拖到丈外。她念着咒语,然后高高举起了一把银色的匕首。当海若把手伸向她的时候,脸上露出了一个近乎蔑视的笑容。巫姑被他直视的目光逼得有些恼怒。她凌厉地扫了一眼这个倨傲的少年,旋即抓住他的手指,一刀扎下去。三滴滚烫的血液滴入了水晶鼎,一缕烁目的红沿着水纹迅速滑开。少年挣出他的手指,急速地离开。巫姑专注地凝视着水晶方鼎,一面从侍从的金盘中端起琉璃羽觞,将其中粘稠的红色液体缓缓注入鼎中--那是青王清任的血液。如游蛇吐信,如风卷烟霞。两人的血液,在淡绿色的药水中凝结成线。碧悠悠的水晶方鼎中,两条红丝延伸着,缠卷到了一起。人们期待着这两股血液能够融合。它们扭在了一处,彼此并行,不断拉长,拉长,却始终不肯合为一体月光穿过水晶方鼎,投射在青铜镜上。镜光闪烁中,只见两条青夔在缠斗,一个身姿遒劲,咄咄逼人,一个略显老态,却灵活机变。一时间未分胜负,只是并在一处飞舞。已有明白人,看出些端倪了,不免暗暗诧异。巫姑凝望着铜镜上的图腾,一动不动,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此时万籁俱寂,大家都等着她的阐释。"他不是青王的儿子。"巫姑终于开口了,声音不大,但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人群死寂。过大的震惊使他们不敢擅出一语。他们等待着青王的评判。"那么就此作罢。"清任道,"白定侯,你……有何可说?"他忍不住瞪了春妃一眼。是帝王的震怒,然而震怒之下却掩饰不住失望与伤感。他第一次对白雍容感到不解,她为什么会这么做,为什么会--欺骗他?春妃沉默不语。老白定侯不慌不忙地站了出来,"主上明察,臣并未一口咬定海若是主上的儿子。"众人大骇。"臣妾和臣妾的家人都只是说,海若--他拥有帝王之血。这一点,巫姑也不能否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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