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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sp;&esp;妇人姓奉,她生气地翻了个白眼,低头继续插秧不作答,恨恨地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句,“千刀剐的,站着说话不腰疼!”
&esp;&esp;插完秧之后,二人顺着大路往家走。那妇人肩上扛着锄头和钉耙,锄头把上挂着个竹制水壶,用左手把住,右手拎着个竹篓子,篓子里放着些不知名的野菜、剩余的秧苗、装午饭的食盒、和盛放石灰的竹碗。
&esp;&esp;“阿娘,篓子给我拿吧。”空着手的葇兮不忍奉氏如此负重而行,于是用带着央求的语气小声说道。
&esp;&esp;奉氏继续走着,不搭理女儿。
&esp;&esp;走至塘边,七八个村妇在那里洗去年秋收的雪萝卜,那雪萝卜放眼望去,皮如红缯,瓤肉洁白似冰雪。用池塘水先洗掉泥土之后,再从旁边的井里打干净的水上来冲洗,然后用刀切成条,再划开几道口子,将麻绳绑在树上,再将萝卜条挂在上面,等着风干做成腌菜。有妇人一边切萝卜,一边塞几块入口,乐悠悠笑逐颜开。每年秋天,雪萝卜丰收,县令便派人前来征收,好看的送入宫中当贡品,长相次点的则拿去城里卖,再次的则留着自己吃,或腌或炒,或凉拌生吃。有诗云:“一口清脆一口甜,有如苹果下枝颠。为何不向他州植,本州水土灵通天。”描写的便是这道州的雪萝卜。
&esp;&esp;吃萝卜的妇人一抬头,看见葇兮母女走来,“江嫂,你过来,我跟你说个事。”说罢,眼睛贼溜溜地盯着葇兮看,一脸坏笑。
&esp;&esp;葇兮心中十分不痛快,她趁那妇人和奉氏说话之际,使劲地瞪着她,心中骂道:“臭婆娘,要不是我爹爹,你能吃上这道州雪萝卜?”
&esp;&esp;当年,江葇兮的爹爹江奉宣奉旨去道州的办事时,偶然发现了这甘甜爽口能生吃的雪萝卜。雪萝卜本来只在道州柑子园乡一带的山野之中生长,并不多见。是他向县衙提议引种,才有如今这广泛种植的朝廷贡品。江奉宣颇通晓农耕之术,这雪萝卜经他培育选种过几次之后,风味更胜从前。雪萝卜给附近的乡民带来了可观的收益,不过人去楼空,谁也未将这份情面放在心上。
&esp;&esp;奉氏回过头,将竹篓递给葇兮,“你先回去吧。”
&esp;&esp;葇兮接过竹篓,竹篓虽不沉,但年幼的她身子过于单薄瘦小,拿着篓子晃来晃去地有些吃力,一路上走走停停。一旁有个油茶林,每逢清明前后,油茶树上便会长出一些肉质增厚的叶子,当地的人们称之为茶耳,吃起来清脆爽口,入嘴微甜。葇兮一边摘着茶耳,一边放几块入口,其余的放进篓子里。树下则长着茂盛的蕨菜,葇兮又采了好些嫩蕨,然后往家走去。
&esp;&esp;院子里,种着些葵菜和萝卜,是这年头最廉价易得的蔬菜。屋檐下,堆放着好些竹杯、竹碗筷、竹椅、竹篮、簸箕、竹篓、箩筐、竹帽、竹罩,旁边还放着刚砍的竹子和劈好的竹条。其中,光竹篓就有好几种,有狭口竹篓,乃江边渔民打鱼所用;有圆筒形竹篓,平常盛放器物所用,葇兮拿回来的便是这一种。永州一带,到处茂林修竹,家家户户都以竹子为生。男人们上山砍竹子,妇人们则用柴刀将竹子劈成竹条,女孩儿们便在家编织竹篮、竹床、竹篓等卖往其他的州县。
&esp;&esp;门口不远处,一总角少年身边放了个葫芦型竹篓,里面传来此起彼伏的蛙叫声。他身前放着块砧板,少年手起刀落,扒了皮,麻利地去除内脏,然后放到旁边的竹碗里。忽然,一只无头去皮去内脏的青蛙从碗里一跃而出,在地上跳了好几步,葇兮放下手里的篓子,忙上前几步抓住那青蛙,扔给了少年,少年用刀剁了好几下,然后扔回碗里。这些青蛙都是极小个的,大一点的都拿去集市上卖钱。
&esp;&esp;少年名唤江楚翘,是江葇兮的哥哥,今年十一岁。
&esp;&esp;江家的门朝向东边,葇兮推开门,跨过木质门墩进了屋,门锁处锈迹斑斑,屋里的地面有些坑坑洼洼,屋子的西北角放着一只宽大的雕花木床,床顶和四个床柱上雕着精美的花鸟鱼虫,是这个屋子里最值钱的家具。那是早些年江奉宣考了功名,在县衙里当班的时候,里正代表乡民们出资相赠庆贺的。那时,江奉宣本不在村里住,也就三节两寿从县衙里回来祭祖,但里正说,江家的祖宅是风水宝地,出了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不可轻易荒废,故而替江家添置了一张大床积聚人气。那会儿,江奉宣在整个紫槐镇威风凛凛,时人常劝导自家孩儿,“好好读书,将来要像江大人一样,去县衙里当个大官!”
&esp;&esp;大床的右侧,也就是房屋的北面,放着个略微讲究的樟木书桌,最上排有三个抽屉,下面一左一右两个小柜子,抽屉和柜子里有不少书籍,葇兮有时坐在床上翻着看看,太阳大的时候还会搬出去晒晒。可惜大多数字都不认得,有时候碰见里正来了,葇兮会向他请教几个字,里正也很热心地解释给她听,但奉氏却常常加以喝止,不让葇兮耽误里正的功夫。
&esp;&esp;书桌的对面,是一个樟木衣柜,虽比不上雕花床精美,却也厚实耐用,比其他村民家里随便用几块木头钉在一起做的柜子好得多。
&esp;&esp;除此之外,家中并无其它好东西。床的对面是张简陋的饭桌,说是饭桌,却是一个大木板子架在两条长凳上。上面放着碗筷油盐和锅碗瓢盆。书桌和饭桌之间,则砌了一个灶。灶的旁边,有两个水桶,还有一个米坛子。床和柜子之间,摆了一张八仙方凳,堆放着些换洗的衣物,上面划痕累累,看起来有些年岁了。
&esp;&esp;葇兮用竹杯从米坛子里舀了两杯半的米,放到锅里,又用竹瓢舀了水,开始淘米。生了火做饭后,从院子里将蕨菜、野菜和处理好的青蛙肉拿到灶台边。
&esp;&esp;待米饭煮熟烧好菜后,葇兮来到床前。雕花大床的一只木鲤鱼上,挂着一根湘妃竹横笛,笛面布满了紫褐色的斑块,底部垂下一根长长的芙蓉花穗子。葇兮认得芙蓉花,此花乃湘江两岸最常见的植物。唐朝诗人谭用之曾在湘江边写过一首诗,秋风万里芙蓉国,暮雨千家薜荔村。从此,芙蓉国便成了湖南的代称。葇兮取下竖笛,用手揩了揩上面的灰尘,轻轻地吹了一声,忽然听见屋外的脚步声,便赶紧放了回去。奉氏对这根笛子忌惮地很,每次江奉宣吹笛时,奉氏都用恨毒了的眼神瞪着他的背影。
&esp;&esp;奉氏一边进得屋来,葇兮一边端着简单的饭菜上桌,一碗姜爆青蛙炒嫩蕨、一碗野菜和一碟咸萝卜。奉氏看着那根笛子,“你再吹,再吹我扔了它!”说罢就粗暴地拿下竖笛,另一只手执着穗子,眼看就要扯掉,葇兮“啊”地一声,紧张地用双手捂住了眼。再缓缓移开时,却发现奉氏已然将笛子安然无恙地挂回远处,葇兮松了一口气,看来奉氏终究是舍不得毁坏爹爹的遗物。
&esp;&esp;葇兮和楚翘坐在竹椅上吃饭,奉氏却端了碗白饭,只夹了两个咸萝卜条,又走向灶台,从烧水的锅里倒了些热水浇饭,连野菜也舍不得动筷子。她拿了个破布垫子放到门墩上坐下,背靠在门框上,双脚抵着对面的门框便吃起饭来。自从家道中落后,奉氏一向如此。其实早在江奉宣在县衙里当差时,奉氏就节俭得很,大鱼大肉买回来几乎不伸几筷子,而江奉宣也不曾劝菜,为此,奉氏心中常常憋屈得很,没少向葇兮抱怨。
&esp;&esp;葇兮不禁看得有些心疼,起身夹了一把野菜走到门边将其放入奉氏的碗中,奉氏翻了个白眼,一脸嫌弃地将野菜放回葇兮的碗里,晃得葇兮险些没端稳。
&esp;&esp;“刚刚秀婶喊你做什么去了?”别家的娘一个个都温柔贤淑,说话温声细语,自家的娘却是这般暴躁,难得见她有片刻欢颜,葇兮为了缓解这份尴尬,故而开口问道。
&esp;&esp;“他有个表兄,在城里当先生,问楚翘去不去念书。”
&esp;&esp;葇兮一听兄长要去求学,自然是欢天喜地的。当官无非两条出路,一为习文,二为习武。读书是个好活路,想当年,她爹爹就是读书人。每逢过年过节,总有人来请自家爹爹帮他们写请柬或书信,这些零散的活计虽然难以糊口,却也比干农活来的钱轻松许多,还会被远近的乡民称赞。
&esp;&esp;“束脩几何?”葇兮有些担忧,听说爹爹很小的时候就在镇上给人当账房小童,靠自己赚钱交束脩,如今江家家徒四壁,还少了个劳力,哪里还有钱给兄长读书。
&esp;&esp;读书这样的事,穷人家几乎想都不敢想。一来,孩子若上学,家中就缺了一名劳力,一般家庭负担不起;二来,自科举一来,几百年也没见几个穷人家的孩子成功考取功名。江奉宣和秀婶的丈夫着实是个例外,二人同年考了个秀才,前者是脑子聪明,学什么都快,这样的苗子自古以来就不多见;后者则是祖上有些闲钱,加之有亲戚是读书人,家里也逼得紧,当然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新朝初立广揽贤才。
&esp;&esp;“一年十两。”奉氏答道。
&esp;&esp;“咱家还有多少钱?”葇兮心忧地问道。十两可不是个小数目,织一个竹篓才能卖二十来文钱。普通一家四口,一年到头攒不下一二两银子,更别提江家了。
&esp;&esp;“你姨母过年寄回来的五两银子没动过,还差五两。”奉氏紧锁着双眉。一家三口夙兴夜寐不辞劳作,连最基本的温饱也难以维持,如果不是亲妹妹时常接济一二,还真是过不下去。
&esp;&esp;“娘,那……我的床……”葇兮已是带着哭腔,泪水在眼里打滚。从小,家里就五个人睡一张床,不知道被多少人嘲笑过,后来小妹夭折了,父亲也去世了,床上虽宽松了些,但自己和哥哥的年岁也逐渐大了。如果以后继续同榻而卧,不知要遭受多少闲言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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