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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第1页）

&esp;&esp;他搁下笔，直起了身子。

&esp;&esp;“爹爹的个头和我一般高，自打我记事起他就留着胡子，穿的那一身文官的公服，既硬朗又有气派。爹爹二十岁中进士，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青年才俊，据说年轻那会儿做媒的差点踏平门槛，爹爹眼界颇高，一直没有定下亲事。后来有一回，爹的马蹄溅湿了一位姑娘的裙裾，那位姑娘又美又豪横，连讹带哄的，把自己嫁给了爹。”他的目光在她脸上游移，涩然道，“你和娘长得很像，尤其是眉眼。娘到三十八岁那年，眼睛里头也没有世故，她一辈子明明白白的，和爹是最般配的一对。”

&esp;&esp;可是彩云易散琉璃脆，得罪了东厂，可没人管你是不是好官。当初淳宗在位时，因国库空虚大肆开矿，司礼监奉的是皇帝的旨意，收拾个把挡道的，皇帝根本不会过问。

&esp;&esp;梁家就那么散了，连个鸣冤的人也没有，从世上消失得干干净净。起先他也钻牛角尖，也想过告御状，然而越踏入官场越是懂得，这世道是黑的，文武百官个个重利，好官早就死绝了。

&esp;&esp;月徊摸着自己的腮帮子，“我长得像娘……”听他这么描述，她甚至觉得脾气也是一样的，看脸行事，豁得出面子。

&esp;&esp;梁遇见她恍惚，又添了一句，“不过娘很有学问，傅家也是书香门

&esp;&esp;梁遇失笑，“进宫当太监？你知道紫禁城是什么地方么？”

&esp;&esp;月徊想了想，托着腮帮子道：“我知道那是个富贵窝儿，里头住着皇帝老爷子，一大堆嫔妃伺候他，他喜欢哪个就点哪个的卯。那些主子们，用的是金碗银筷，连挖耳朵勺儿都是象牙的，那得多有钱啊！还有宫里出来办事的太监们，一个个吆五喝六，把谁都踩在脚底下，动不动啐人一脸唾沫星子，别瞧在宫里是奴才，出了宫门全是爷。”

&esp;&esp;梁遇听她说完，哂笑了一声，“所以你觉得做太监不是坏事，天底下养不起儿子的穷家子也这么觉得。最后心甘情愿让儿子净身入宫，还指着将来升发了，能接济接济家里。”

&esp;&esp;月徊说是啊，“我以前认得的一户人家就是这样，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想让儿子进宫发财。可净身的师傅动一回刀要价很高，就找了给猪羊去势的人帮忙，孩子差点儿连命都丢了，结果因为没门道，最后也没能进宫，眼下人废了，整天疯疯癫癫的，看着真可怜。”

&esp;&esp;可怜……天底下可怜的人多了，要论不值，太监确实能占一半儿。

&esp;&esp;“你只瞧见风光的太监，没瞧见宫里最低那一等，过的是什么日子。”梁遇垂着眼，无情无绪道，“那些穷孩子，过得连猪狗都不如，干最苦最累的活儿，一月拿两个大子儿一升米，连掌事的太监都见不着，更别提伺候主子贵人们了。就算冷桌子热板凳一步一步升上来，能不能活着也得看造化。有时候说错一句话，迈错一条腿，都是掉脑袋的因由，宫里头内监的地位还不如宫女子，六根不全的不算是人，懂么？”

&esp;&esp;他的语调虽平常，可月徊听出了一丝悲凉。她不敢再拿太监这个词儿说事了，怕触及他的痛肋，忙言归正传，笑着阿谀：“才刚咱们说什么来着……我说想进宫，只是想跟在哥哥身边，给哥哥打打下手，伺候伺候哥哥吃喝罢了。”

&esp;&esp;孩子有心，又依赖你，搁在谁身上都硬不起心肠。梁遇抬了抬眼，窗外天光倒映在他眸底，一小簇菱形的光，生动了他的眉目。

&esp;&esp;“家里头的事，外人暂且不知道，咱们的身世也不便公之于众，免得有心人挖出梁家前情，拿来做文章。”

&esp;&esp;月徊说明白，“太监不是爱认干爹吗，我管您叫干爹，他们就知道咱们是一伙的了。”

&esp;&esp;她是个百无禁忌的人，梁遇却斥她胡闹，“乱了辈分，那还了得？”

&esp;&esp;月徊不由泄了气，咬着笔杆子嘟囔：“您让我做深闺里的小姐，让我读书写字，时候一长我怕是会闲出病来的。再说我只服您的管教，把我带在身边，也好时时看顾我，不好么？”

&esp;&esp;可惜他并未被说动，拒绝也拒绝得不留情面，“司礼监和东厂，都是见不得光的衙门，我不想让你看清哥哥有多丑恶，你要是时时跟在我身边，有朝一日你会怕我的。”

&esp;&esp;月徊诧然望向他，他面上波澜不惊，只是慢悠悠瞥了瞥她身前的宣纸，“接着练字吧，再写上两百遍，也就差不多了。”

&esp;&esp;他负着手走出书房，听见身后人绝望地叹气，他忖了忖，两百遍而已，不算多吧……

&esp;&esp;曹甸生迎上前来，悠着声气儿问：“督主今晚不回衙门了吧？”

&esp;&esp;梁遇嗯了声，信步往他的院子去。府里人伺候起来极为仔细，早早儿在屋里拱了炭盆，半人高的镂空金丝炉罩前摆着躺椅，只等他回来，有现成的地方歇着。

&esp;&esp;天儿寒浸浸的，他在椅上落座，左右侍从忙跪地，拿狐裘替他包住了腿脚。一旁矮几上放了几本杂书，他随手挑了一本，半倚着引枕，漫不经心翻动。

&esp;&esp;“那个小四，着人仔细留意，言谈举止要是审慎就留下，倘或不成事，远远儿打发出去，别让他留在京里。”

&esp;&esp;曹甸生道是，“看着挺机灵模样，不像那种不识眉眼高低的。姑娘也是真心疼他，毕竟一块儿过了那么些年，事事都顾念着他。”说罢又一笑，“督主往常不在家，这府里冷清，小的守着个空院子，整日间也无所事事。如今姑娘回来了，府里显见的活泛起来，我让玉振打听姑娘口味，回头置办好了送进姑娘院子里。姑娘写字写怨了，有口可心的吃食，心里就高兴了。”

&esp;&esp;梁遇大多时候除了衙门里那套，不问人间事，难得听一回家常，心头倒也融融。

&esp;&esp;“让人尽心伺候，要是谁惹得姑娘不喜欢了，咱家扒了他的皮。”

&esp;&esp;曹甸生呵腰说是，略顿了顿，将左右的人支了出去，细声道：“爷爷明年要立后，听太后跟前桂生说，那些大员们千方百计把家里闺女的画像往慈宁宫送，只怕皇后的人选要从里头□□。”

&esp;&esp;梁遇牵唇冷笑了声，“那点子伎俩，还想瞒天过海？画像进了慈宁门，能不能进慈宁宫可就两说了。宫里上下如今哪一处不捏在咱家手里，绕过咱家行事，可见是没把咱家放在眼里啊。”

&esp;&esp;曹甸生了然，掖着手附和地笑了笑。官场上那些大臣们犹如黄豆，才从豆荚里打下来，里头不免混进杂质。东厂就像个大筛子，一遍一遍筛选，把里头没用的废料淘澄干净了，剩下就是一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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