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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sp;&esp;这样整日躺着也不是个事。虽说伤处仍然疼痛,但比之最初已经好了很多。他不愿意平白让人讲究,也主动帮柜上做些事。掌柜不敢劳动他做体力活,于是把他安置在柜面上。
&esp;&esp;谁知道无心插柳,他年少俊秀,往那儿一站,虽说卖起东西来手忙脚乱的,但是仍然很得顾客的青眼。姑娘媳妇,小姐太太,乃至于上了年纪的阿婆,都爱同他说话。又因为当地方言与北方的官话有所差别,两下里讲话听得不太明白,闹出了很多笑话。因为这样,人家倒是看他越发可爱,争着与他说话。布行的主顾原本就多是女性,这样一来,铺面上的人气渐渐被带得旺起来。
&esp;&esp;他又是伶俐的,凡事留心,柜上那点事并不能难得倒他。生意一好,倒是皆大欢喜了。
&esp;&esp;虞七少爷贵人事忙,整天跑得不见踪影。但是得了空闲,倒是常常过来的。如今不比从前,不好当着人前亲昵,只说是过来看生意。因为次数过于频繁,倒是把掌柜弄得挺忐忑,赌咒发誓说绝无对不住东家的事。虞冬荣只得小心安慰,才慢慢把老人家的疑虑打消。
&esp;&esp;这样过了两个来月,身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虞冬荣带他去医院拍了x光片,骨头已经愈合了,只是肋下留下了个挺大的疤。他渐渐习惯了这边的水土,柜上的事一忙完,便四下里东瞧西看,想着能找一个不离本行的活计来做。
&esp;&esp;东大街,春熙路,商业场。三处紧临着,是蓉城最热闹的地方。除了买卖,娱乐场也有不少。最多的是茶搂茶铺,往往走不了几步就是一家。茶水便宜至极,生意也极好。本地人似乎很爱这么闲坐着谈天。偶尔有大些的地方,便像燕都的花市那样搭一个台子,上头有唱曲的说书的演皮影木偶戏的,间或也放电影。底下的人喝着茶水,好听好看就跟着摇头晃脑,没意思就那么干坐着啜茶。也有不少戏园子,演本地的戏剧,声腔调门与小玉麟从前学的戏似是而非。唯一的安慰是,把子戏的功架倒都是彼此相通的。
&esp;&esp;小玉麟这几个月养伤,虽然不能翻跟头,但是拉胯吊嗓并没有落下。悄悄练了几日,估摸着往昔的功夫恢复了七八成,他便去人家当地的戏班子打听生计去了。
&esp;&esp;只是问来问去,都冲他摆手。外头打着仗,当地先前征过了一批兵。人气一弱,戏园子便不似从前那般生意好。自己班子里的人都养不活,又怎么能再招外人呢。何况小玉麟的戏路与这边的又不相符。
&esp;&esp;这样碰了几回不软不硬的壁,难免有些失望。
&esp;&esp;又一次无功而返地从戏园子出来时,看见虞七少爷倚在车上,微微笑着望过来。
&esp;&esp;小玉麟一下子又高兴起来。
&esp;&esp;两个人肩碰着肩,从人流中穿过,到街对面的小饭馆里要了两大碗红油抄手,虞冬荣又点了蔬菜汤和蒜泥茄子。
&esp;&esp;等菜的时候,他打量虞冬荣,心微微酸起来:“你怎么瘦了。”
&esp;&esp;虞七少爷不在意地笑笑:“事情多,忙的。”
&esp;&esp;抄手上来了。虞冬荣把自己碗里的拨了几个给小玉麟:“给你租到了新房子,离这里不远。是砖木的洋房,干净又亮堂。明天你就收拾收拾搬过去吧。”
&esp;&esp;小玉麟筷子顿了一下:“不用了,我住这里就挺好。掌柜人也和气。”他低声道:“你不用老顾着我,我能照顾得了自个儿,柜上给我发工钱呢。”
&esp;&esp;虞冬荣托着腮:“我对你好是应该的,那房子太潮了。北方过来的,到底适应不了,时间久了要生病的。你往后不是还要唱戏么。”他在桌子底下暧昧地碰了碰小玉麟的膝盖,声音低若耳语:“再说了,住在铺面后头,有些事儿也不方便……老是想你,也不知道你想我不想。”
&esp;&esp;纵然是这样颠沛忧虑的日子,然而年少情热,哪有不想的呢。小玉麟晚上一个人睡凉炕,满脑子都是从前的旖旎。可惜如今桩桩件件的事压着,算下来,两个人自打离了故地,竟然再没亲近过。
&esp;&esp;他耳朵尖红起来。可那点儿羞赧很快又被更深的焦虑压了下去。他总不能一辈子在铺面上当个伙计,唱戏才是他的本行,否则十几年的苦,就算是白吃了。
&esp;&esp;虞冬荣哪有不知道他的心思的,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慢慢来吧,不着急。好饭不怕晚。”他给小玉麟夹了一箸茄子:“快吃吧,一会儿该凉了。”
&esp;&esp;两个人正吃着,听见饭馆外头喧嚣起来。一个帮闲模样的人跑进来,神色惊慌:“申江沦陷了,政府要迁到渝州了!”
&esp;&esp;虞冬荣手一抖,半碗红油泼在了桌面上。
&esp;&esp;
&esp;&esp;入冬了,街上静悄悄地萧索着。由于侵略者要做出一个诸事安宁的样子来,所以大小的商铺重新又开起了张。但是光有开门的铺面,并不能把那种压抑就此融化掉。进出买东西的人,收敛了他们的笑容和嗓门,彼此对以麻木的脸或者意味深长的眼神。
&esp;&esp;戏园子在这种情形下仍然开着,仿佛是这黑白世界里仅存的一点儿色彩了。然而开也不像从前那般通宵达旦地热闹。城里如今宵禁,晚上一到八点就清街了。巡逻队一排排从街上走过去,有侵略者,更多的却是伪军。
&esp;&esp;夏天刚刚打起来那会儿,文艺界的反应很激烈。一些常在全国各地演出的名角儿,都纷纷加入了抗战宣传的行列。杨清菡虽说年纪大了,但人家来动员他,他在这种事上也是责无旁贷的。于是带着自己的私房场面也跟着去了。谁料想这一走就回不来了。沦陷区与仍在抵抗的地区如今音信断隔。
&esp;&esp;国土沦陷得这样快,是谁都没有想到的。
&esp;&esp;最初大家还抱着希望,后来看见“庆贺某城陷落”的条幅次
&esp;&esp;开春的时候,小玉麟总算是找到了可以搭戏的班子。是个从申江入蜀的皮黄班,名叫庆华班,。班中几个有分量的角儿,原是在江南一带跑码头的。后来因着战火,便沿着扬子江西行入蜀避难了。虽说各个角儿从前在自己的地盘也是有名气和人缘的,然而换了水土,生计就艰难起来。蓉城本地曲艺繁多,光是唱,就有唱扬琴,唱月琴,唱琵琶,唱清音,唱荷叶,唱竹琴,唱三才板等种种,这还不算种种语言艺术和杂艺。本土最火的乃是川戏,虽说与皮黄戏一脉相承,但是从古至今地流传下来,又有许多不一样。
&esp;&esp;本地人听惯了自己的戏,对皮黄的韵白一时不适应。加上班子里的几位撑场面角儿都是擅唱文戏的:长腔大调,听在懂的人耳朵里是享受,听在外行人耳朵里就是遭罪了。川戏讲究一个火爆热闹,是从三岁小儿到百岁老人都能跟着目不转睛的。皮黄戏相比之下就有点儿阳春白雪了。有的观众听懂了,也肯叫好,可是转脸就去听自己本地的戏了。无他,因为觉得还是自家的玩意儿更有意思。
&esp;&esp;观众稀少,生计便无法维持,班主破釜沉舟,想要找些能演把子戏的同行一块儿搭班,把戏演得热闹一点,迎合本地观众的口味。小玉麟恰巧在这个时候出现,两下里都是喜出望外。只是因为如今要照顾整个班子的生计,庆华班分酬劳不是按包银,而是分账。演出所得,班中众人按比例分成。小玉麟对此没什么异议——他也做过龙套,懂得讨生活的不易。
&esp;&esp;因他初来乍到,最开始只得做一个二路的演员。若说热闹,传统戏里哪出也没有西游记热闹。猴戏又是他所长,搔首转眼,与真猴儿一般无二。虽然吐火变脸儿一概不会,但他武生的基本功扎实,又肯琢磨,慢慢想出了许多别人不曾演的小技巧。比方说与哪吒打斗时,手脚并用,只用一条腿支撑着,另一条腿能从哪吒手里把乾坤圈勾来套在脚上转,手上的架势也不闲着。又比如说,有时因戏所需,他能助跑几步,用金箍棒撑地一跃上台。这些看似轻捷灵巧的小处,恰恰为戏本身增加了许多看点。听见台下叫好,他心里也高兴,知道汗水没有白白付出。
&esp;&esp;这样一来,名声逐渐就传开了。班主李万奎拿他也重视起来,着意照顾着他擅长的功夫,排了几出大戏。城中观众基础有限,班子也跑到临近的县市去走穴,混名声。这样一来整日忙得跟陀螺似的。
&esp;&esp;虞冬荣也忙,偶尔抽时间能来看看他。但往往也没法在一处呆太久。今时不同往日了,虞七少爷脸上的笑少了,话也少了,对看戏也不那么热衷了。小玉麟演了许久,他一场也没过来看。虽然知道是因为有旁的事要忙,但到底心里头不好受,总是恍惚地觉得这个人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esp;&esp;这样一来,心中就生出了许多不安,偏偏又没有机会同虞冬荣好好谈心。有次都说好了要来,他留了座儿,虞七少爷也答应得好好的。到了上台,满哪儿都是人,偏偏那一处是空的。小玉麟心里头难受得不行,等虞冬荣再过来,便同他说起了这个。本来也不想抱怨什么,但口气难免冲了一些。这一回虞七少爷只是看了一眼表,就一声不吭地走了。
&esp;&esp;小玉麟呆呆地站在那儿,心中沮丧难言。他去虞家找了几次,下人们礼数周全,说七少爷不在。小玉麟不信,他们也不恼,单是拦着他。大庭广众,他怕动手会给虞冬荣惹事,最后只得失落地离去。
&esp;&esp;班主瞧出他的心事,便着意宽慰。劝他情爱自来如此,缘分若是尽了,强求也是枉然,不如往前看。他年少英俊,哪里就缺一个相好呢。
&esp;&esp;道理是这样的道理,然而别人又怎么能同虞冬荣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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