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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呢?他的确有点轻看这娃子了。杨书印心里腾起一阵烈焰,面对这狡黠的娃子,他有点受不了了。但慢慢地、慢慢地,他胸中燃起来的心火又无声地熄灭了。知彼难,知己更难。知彼不知己,终有一天要毁……老叔,你看我的日子不会长,是吧?我是故意气你呢。该谨慎的时候我会谨慎。当圆则圆,当方则方。人随“势”走,这你是知道的。要真是有一天大“势”败了,那我也不怕。活得痛快!也值了。可你估摸会有这一天么?早呢!车开出去了,就很难再退回来,就是退回来,也不是一年半载的事。老叔,你活了一辈子,精明了一辈子,亏就亏在你“窝”在了扁担杨,死抱住扁担杨,你是坐井观天哪!你老了,你赶不上这大“势”了,你活得不值呀!一个人的承受力是有极限的,而杨书印正坐在极限的边缘上。他什么都愿意承认,就是不愿意承认他老了。虽然嘴上他也说自己老了,可内心里他是不愿意承认的。他觉得他还不老,起码还能和这娃子较较眼力。在扁担杨村,他的眼力是公认的。可这娃子的眼像锥子一样扎人。那简直不是一双人眼,那是烧红了的烙铁!杨书印几乎要拍案而起了……这时候,杨如意一口把茶碗里的水喝尽,笑模笑样地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来,递给杨书印,说:“老叔,吸支烟,牌的,尝尝。”杨书印看着杨如意那只拿烟的手,盯了片刻,却还是接过来了。他仍然是不动声色地望着这个年轻娃子,那张紫棠子脸上依旧是带笑的。杨如意吸着烟,很潇洒地说:“老叔,我听说你正托人打听我的事呢。我想别人也说不详细,还是我给你说吧。现在我办的涂料厂有三百多人,产品是不愁销的。你也知道,我挂的是‘轻工部’的牌子,全国二十二个省市都有我的信息员。我还有两个能干的女秘书,这你不知道吧?我的大部分时间都用在打场面上了。省公安厅副厅长的女儿出国的事是我给一手办成的;省报的副总编辑跟我是朋友,就是文广当记者的那个报社。我说能给文广帮忙是一点不吹的;偶尔的时候也和轻工厅的厅长们打打麻将,多多少少地输几个钱;当然,方便的时候,也到抓轻工的副省长那里去过;再往下说,每年要到北京去一趟,跟有关的一些上层人士打打交道……我说的还不够详细是不是?这里边当然还有许多‘巧’处。话一说出来就不值钱了,不能多说……”杨书印听着听着,突然大笑起来,笑得十分痛快!他脸上的每一条肌肉都牵动起来了,笑纹绽在那宽宽的大脸上,眼儿眯成了一道细细的缝儿。他说:“娃子,老叔服你了。”杨如意却冷冷地说:“老叔,你没服过人。你不会服的。我等着你。等着再跟老叔较较心劲……”这天夜里,当杨如意回去的时候,他把楼房里的壁灯全拉亮了,楼里楼外一片灯火辉煌。继而楼房里又传出了悠扬悦耳的旋律,那是录音机里放出来的,放到了最大音量!顷刻间,那乐声和刺人的光亮笼罩了整个村子……这天夜里,村长杨书印一夜没睡好觉……村人们也都没睡好觉…… 三十五楼房里亮灯的夜晚,整座楼像仙阁一样地飘浮在扁担杨的上空。这时候,楼房的下半部是灰黑色的,朦朦胧胧地呈现出神秘恐怖的幻影。而楼房的上半部却像月宫一样的摇曳着一盏盏粉红色的壁灯,那壁灯擎在一个个贴墙而立的“女人”手里,那“女人”的手也是粉红色的,看上去像是在翩翩起舞。楼里是灯,楼外也是灯,迷人的粉红亮光把楼房上半部映成了缥缈的太虚幻景……在这样的夜晚里,村人们一般是不出门的…… 三十六麦玲子这些天一直很反常。在春堂子“七日祭”这天里,她突然关了代销点的门,跑到场里来了。场里垛着一家一家的麦秸垛,圆的方的都有。她坐在自家的麦秸垛上,悠悠地晃着两腿,朝远处的坟地里望。场里静静的,雀儿打着旋儿在经了霜的麦秸垛上飞来飞去,忽东忽西,这里啄啄,那里啄啄,去寻那散在垛里的籽籽,啄也很无力,似觉得该去的总要去,该来的终会来,也就不慌……麦玲子也不慌。她就这么一个人在高高的麦秸垛上坐着,看着晃晃的日影儿慢慢移,慢慢移……这些天来,她该睡的时候睡不着,怎么也睡不着。不该睡的时候却又想睡,一天到晚呓呓症症的,一时想打扮了,便收拾得俏俏的。穿很瘦很窄的裤子,很花很艳的布衫,把胸脯兜得饱饱的,屁股绷得圆圆的,脸上还抹了很香很香的雪花膏,也不怕人看见,一时又一连好几天脸也不洗头也不梳,整日懒懒地发愣,像个女疯子。她跟村里的姐妹们说话也少了,见了面总觉得没话说。人家叽叽喳喳说笑的时候,她不笑,脸儿绷着,像是谁欠了她代销点里的钱。人家不笑的时候,她又莫名其妙地笑起来,独自一个人笑,痴痴地笑。姐妹们说:麦玲子八成是想男人了。就连说这话的时候,她也不打不闹,默默地发呆……她看什么的时候盯得很死,像“钉”上去了似的。在她眼里,这落霜的秋日分外地长,太阳很迟很迟的时候才磨出来,尔后又像钉住了似的老也不动。村街里,老牛拖着犁耙慢慢地从代销点门前走过,那一声“哞”的叫声仿佛有一世那么久。晌午了,有人跑来买盐打醋,慌慌地来了,又慌慌地去了,赶死一样的。代销点对面的大石磙上老蹲着一个人。大石磙死在那里了,人也像死在那里一般。一天一天的,看久了,看腻了,就叫人想发疯!不知怎的,这阵子她的嗅觉也变得分外灵敏。凡是进代销点的人她都能闻见一股味,一股很难闻的气味,男人、女人、孩子身上都有。连跟她自小在一块玩的姐妹们身上也有。这股味是经众多的气味混杂而成的,仿佛在鸡屎猪粪马尿里泡过,在腥腥甜甜的泥土里腌过,又在汗味,馊味、烟味和女人身上那股说不出来的东西里浸过。这股味笼罩了整个扁担杨村,在阳光下显得干燥而又强烈,在阴雨天里却显得腻湿浓重……她偷偷地闻过自己,她觉得自己身上也有这么一股味,于是,她夜里一个人躲在屋里洗身子,洗呀,洗呀,可老也洗不掉这股味。她把浑身上下都抹了雪花膏,抹了厚厚的一层,然后再用水洗掉,可她还是洗不去这股味。姐妹们到代销点来,都说她身上香,香极了。可她知道,她身上有股子臭味。这股味来自田野,来自土地,来自村街,来自每一个大大小小的院落,来自一个个粪坑,一个个不见天日的红薯窖……连那没有生命的大石磙上都有这么一股味,永远洗不掉的味。唯独那所楼房上没有这股味。她知道那所楼房上没有,于是就更恨。恨,也叫人想发疯。有时候,她心里会产生一些莫名其妙的想法,很怪的想法。她甚至很荒唐地想让来来强奸她。她眼前时常出现来来把她按倒在草垛旁,沟坎上或是河坡里的情景,一个强壮的剽悍的野蛮的勇敢的来来把她按倒了,她听到了来来的急促的呼吸声,看到了来来手脚齐动的粗犷,来来一下子就把她撂倒了,很轻松很利索很洒脱地把她撂倒了……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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