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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门太太这就想着,这家伙是个人精,眉毛会笑,眼睛会说话,到了她真向人笑,真正向人说话的时候,那意思就要更深一层,你得在笑和说话以外,细心去揣度她的意思。西门太太跟着青萍走去,扶了栏杆,走一步,慢一步,最后她就站在半楼梯当中,看了院墙外面露出来的一带青山影子,只管出神。在站了十几分钟之后,牌场上的笑声,把她惊悟过来了。她忽然想着,我是在这里作什么的?上不上,下不下,站在楼梯正中。今天家里这样多的客,自己不要太不能镇静了。这附近的邻居,大概都知道我家发了财,这必需要装着像往常过日子一样,方才免得人家议论。别人对我的看法怎么样,我还不知道,若以亚英和青萍的言语看起来,好像是嫌着我有点兴奋得过火。那么,自己还是持重点的好。
这样想着,她立刻就觉得鞋子上像加了两块铁板,步子固然是移动得慢,而且整个身子也像搬移不动似的。这时内外两间招待客人的屋子,正为麻雀牌的酣战空气所笼罩,却没有人注意她的样子。她在每个人的后面,略站一站,或者参加一点发牌的意见。有时也坐在人家身后,燃上一支纸烟,两个指头夹着放在新涂着英国口红的嘴唇里,抿上几秒钟,便喷出一口烟来。那烟还真是像放箭一般的射着,觉得这才可以表示她心里没事,而表面也甚为悠闲。其实她这分悠闲,是她感觉如此。她始终没有在哪一位牌友后面看过两牌。在差不多把两桌牌友的牌都看过以后,她又发生了一个新的感想,平常看牌,只是一个人永久坐定,也不过偶然掉换一下位置而已。这时这样走马灯似的走着,不又失了常态吗?她这样一想,便耐心坐在青萍后面看了两牌。但她心里却在计划着,她新得的资金,要怎样去运用。她觉得暂留一个整数,交给博士去经营,而可以提出一笔款子来,置地造房。这款子应该是二十万呢?还是三十万呢?以当前的物价情形而论,二十万元足够造一幢精致的洋房。但是屋子里面的陈设,要阔气一点才好,那么还是三十万吧。她心里下了决断,是用去三十万。而口中也就情不自禁地喊出来三十万。正好青萍手上在作筒子条子的缺一门,见万子就打,恰恰打出一张八万。而她又并没有作声。西门太太所说的这句三十万,好像是代她发言了,牌桌子上的人都不免惊讶起来,三十万,哪里有这样的怪麻雀牌?大家全是这样疑问着,不约而同向黄小姐和西门太太两个人望着。
黄小姐始而还不理会,及至大家望了她,这才想起来了是个笑话,因回头望了西门太太道:“师母,这是你教我打的牌吗?哪里有三十万的一张呢?”西门太太被她坦率的一问,才知道两件事误打误撞混到了一处,笑道:“你打了一张八万,一张七万,一张三万,共合起来……”她一面说着,一面想着,才发觉这个算法不对,七八一十五,加三共是一十八万,二十万还不满,怎么会是三十万呢。便接着笑道:“我也不过随便的这样夸张一下,谁还仔细地算着吗?”还是那个喜欢说话的张太太道:“黄小姐,你跟着你发财的师母学学吧。银行里存款的数目字,越来越大,眼面前一切用数目字计算的东西,都跟着大了起来。就是牌上刻的字,一万二万嫌不过瘾,也得二十万三十万!”满桌的人随了这话,都笑起来。女主人自己也奇怪,今天越是矜持,越是出漏洞,真教人怪难为情的。所幸女佣人通知酒席业已办好,这就请牌友停战,忙碌着应酬一番,把这事就混过去了。
女客吃饭,并不闹酒,结束得快,到了下午继续着应战,却把女主人为了难,还是继续的看牌呢,还是另到一个地方去坐着?若到另一个地方去坐着,没有人招待客人。坐在这里看牌呢,又不住的闹笑话。因之坐在牌桌外的另一把椅子上,不住的嘻嘻地笑。而且为了兴致很浓,在席上也喝过两杯酒,这便现得脸腮上热烘烘的,屡次抬手去摸脸。这个动作久了,自也引起人家的注意。牌桌上的人,不便说是她喝醉了,客人只回头去看着她。她心里又慌了,便想着:是我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吗?为什么大家全注意着我?这就装着坦然无事的样子,慢慢走到自己卧室里去。但到了卧室里,一眼看到那口锁着银行存折的箱子,心理上又起了一个变化。坐在椅子上,对那箱子设想一下,洋楼、汽车、精美的家具、钻石、珠宝、华丽的衣料,已往所想象不到的东西,这箱子都可给我一个很确实的答复。不但如此,战后到南京住宅区,盖一所新奇的洋楼,比住宅区原来什么立体式的、罗马式的、碉堡式的、中国宫殿式的,都要赛过他们。或者到北平去,在东城去买一所带花园的大住宅,这么一来,后半辈子就不成问题了。这是从哪里说起,不想在抗战之中,倒把自己一辈子生活解决了。博士常常劝失意的人,“塞翁失马,安知非福。”这样看起来,倒不是虚无缥缈的空心丸,人生真是有这个境遇的。想到这里,真觉有一股遏止不住的快活滋味,由心窝里直冲顶门心。自己也就嘻嘻地笑了起来,自己沉静着,想了一会,想不到博士跑一次仰光,就弄得了许多钱。三年以来,跑仰光、海防、香港的人多了,虽不曾听到说有什么蚀本的,可是赚大钱的人,究竟没有几个,博士短短的日子,跑这么一趟,会挣上这样多的钱,这不是做的一个梦吧?
一念是梦,便有些放心不下,于是她打开箱子来,紧紧地靠了箱子站着,把原放下的存折存单,一张张的拿起来看看,将单上填的字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实实在在的,铺在白纸上并没有一点仿佛。她不觉自言自语道:“真的一点也不假。”这倒有个人插言道:“谁说了什么是假的呢?”她回头看时,是西门博士回来了。这还是她第二个感觉,便是听到有人答言,已很快地两手把箱子盖起来了。回头瞪了他一眼道:“冒冒失失的走了来,倒吓了我一跳!”博士笑道:“这也要算我第一次听到的事,先生走进太太的卧室,也就是自己的卧室,还必须来个报门而进?”说着,他走近前来,也掀开箱盖来看了看,笑着指了她低声道:“你又把这些存折拿出来看,看了,这还能看出什么东西来吗?老看着是什么意思?”西门太太道:“我在家里仔细想着,把款子存在银行里,把资金冻结了,那不是个办法。”西门德笑道:“你和银行家的夫人在一处混了几天,就晓得了这些行话。这根本谈不到什么资金,也不会冻结,你在家里请客呢,丢了两桌打牌的人,悄悄地在屋子里算存款,我看你有点神经。”
往日博士要把这样重的言语说他夫人,夫人是不能接受的。这时,她倒承认了丈夫这句话,低声笑道:“我真有点让这些款子弄得神魂颠倒,莫非我没有这福享受吗?我看人家二奶奶有那么多钱,天天还在涨大水一样的涨,她也毫不在乎。”博士看看太太那带了七分笑,两分忧愁,一分惊恐的面色,倒有些可怜她,便笑道:“别在这里发愁了,等着牌散了,我们和青萍一路过江去,你可以看看电影,逛逛拍卖行,先轻松轻松,也好转转脑筋。”西门太太笑道:“你看这是不是怪事,我在街上走,心里就老惦记着家里。可是到了家里,又没有什么事。”西门德哈哈笑道:“这是笑话了。难道从今以后,你就永远守在家里不出门了吗?”她坐到桌边椅子上,手按住了桌子,像个出力的样子,要把今天弄的这一大叠笑话都说了出来。她突然一转念,就是让丈夫看轻了,那也不好。男人不能有钱,有了钱就要作怪。作太太的总别让丈夫看轻了,尤其是丈夫得意的时候,应该表示着比丈夫还不在乎。她这样想着,就依了西门德的提议,悄悄的到牌桌上,告诉了青萍:亚英也来了,午后同路过江去。青萍输了几个钱,原没有介意,打完了,以大输家的资格表示停战,其余三家自无话说。另一桌也因主人并没有留大家吃晚饭,自也跟着散场。西门太太将女客一个个的应酬着走了,到了屋子里,就向小沙发上斜躺下。西门德看她人既不动,话也不说,显然是累了。心里虽想着:好端端的请什么客,这不是活该吗?可是他也没有直说,向她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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