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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蓉忽然一抬手,把床头柜上罗放得高高的一栏水果整个打翻下来,声音近乎尖利地说:“你听不明白么?看见你我就觉得碍眼,走开!别在我眼前晃!医生护士呢?你们医院里不相干的人是可以随便打扰病人休息的么?”梁肃站起来,退后半步:“你听我说,别生气……”柳蓉费力地把自己半撑起来,一把抓起床头柜上的一个水杯,劈头盖脸地冲着他砸过去,尖尖的下颌绷得紧紧的,微微地扬着,充满敌意,傲慢防备,看着不锈钢的杯子毫不留情地砸在梁肃的肩膀上,水洒了他一身。梁肃站在那里,头发脸上都湿了,心里难过极了。柳蓉爸妈听见声音,赶紧进来,柳蓉爸爸轻轻拍拍梁肃的肩膀,低声说了句什么,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出去了,柳蓉妈妈近乎低声下气地说:“蓉蓉,妈妈知道你……”柳蓉像看陌生人那样看了她一眼,重新躺下来,把被子拉到脖子上,抗拒地扭过头去,生硬地说:“我困了,别吵我。”不知过了多久,柳蓉听见悉悉索索的声音,知道她妈妈又出去了,她这才睁开眼睛,手指紧紧地抓住被子边,无声地流起眼泪来。她想这原来不是做梦,自己再也不能去北非了。各奔东西柳蓉开始变得不爱和人说话,她不再发火,不再哭闹,每天默默地配合治疗,该吃药吃药,该检查检查,不说多余的话,和任何人的交流都变得很简单。有人来看她,她就装作很困的样子,翻过身去睡觉。在她二十年的全部生命里,她一直都处在一个让人羡慕位置,同龄人羡慕,同龄人的家长也羡慕,她习惯了这样一个位置——高高在上,漠不关心。而今,她游刃有余的生活忽然戛然而止,每一个来看她的人都眼含泪光,带着一副不知该说什么好的模样。柳蓉忍不住想别过头去,她冷漠地想,这和你们不相干。她开始痛恨起别人的关心来,甚至包括父母的关心,柳蓉妈妈想抱她一下,也被她因为不方便拒绝掉了。那些关心就像是某种不祥的空气,呼吸得多了会让她暴躁,柳蓉有时候默默地盯着身上盖的被子,心里想,现在已经很难看了,再暴躁就更难看了。当她成功的时候,她也不反对别人亲近,从她这里蹭走一点喜悦走,如果别人来求助她,她甚至会热心帮忙。而当她的人生走到低谷的时候,她却不希望有人看见她现在的模样。梁雪,常露韵,胡蝶,梁肃……他们都是别人。别人没办法理解她的疼,她的痛苦,别人的目光对柳蓉来说,是一场新的酷刑。她明白什么叫做“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了,一个同情的目光,就足以让她身陷地狱。这一年,对所有人来说,都特别漫长。常露韵远走西北,走进她的大学年代,她没有去看柳蓉,听说这件事的时候,常露韵的她爸还说要给她拿点钱,叫她带点礼物去看同学,毕竟是高中同桌三年的好朋友。不过常露韵想了想,还是拒绝了,她爸妈都觉着她有点不会做人,好朋友之间,别人发生这种事,怎么能不关心呢?可是关心不能顶饭吃。她想柳蓉现在,就像是当年她自己偷偷躲在厕所里,用食指抠嗓子往外吐东西的时候一样,是不希望别人看见的。她们天生不是柔柔弱弱楚楚可怜的类型,尤其柳蓉那个性情,又是和谁都不说心里话的,那样骄傲的一个孩子,要是别人在这时候贸然过去,看着她掉两颗眼泪,或者柳蓉嘴上不说什么,往后心里也就划清界限了吧?像柳蓉这样的人,只有在拿对方当朋友、当重要的、打算一直有来往的人的时候,才会在这个时候躲着不见。否则不相关的人怎么看,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呢?然而临走的时候,常露韵却忽然很想再见秀秀一面。她拨通了秀秀留给她的电话号码,接通以后,里面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很不耐烦,她一个“喂”字没说完,对方就匆匆忙忙地打断她,很没礼貌地问:“你谁啊?找谁?”常露韵愣了一下,客客气气地说:“你好,我找于秀秀,我是她……”对方冷冷地说:“不在。”就挂机了,常露韵拿着话筒怔了很久,心里有些惴惴,觉得男人的口气很差,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给秀秀惹了什么麻烦。她无从揣测对方的生活,尽管她们同在一片蓝天下。这一年,胡蝶鼓足了勇气,用她最漂亮的模样报考了电影学院。可她不够漂亮,她在普通人里算好看的,很多男孩子喜欢跟着她跑,很多同龄人会嫉妒她的美,她是当年五中的校花,可是全中国的“五中”有那么多,漂亮女孩子浩如烟海,胡蝶遭遇了她的另一个滑铁卢。她回来去医院看过柳蓉一次,被她那一夜之间变得不通人情的朋友拒之门外。胡蝶就默默地把花放在病房门口,当天,她带着一个小小的行囊,再次登上北上的火车。人这一辈子,怎么也要有点什么追求,胡蝶想。她走的时候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包括她那整天忙于生意,每次匆匆见她一面都只是甩下几张人民币又匆匆离开的妈,包括她那每个月往银行卡上给她打固定金额的爸。胡蝶其实一直有一句话想表达,但是没有机会说出口——她想跟她的父母说,养孩子不是养花,只要浇水晒太阳就行,一个孩子只浇人民币,是不行的。可是说了能怎么样呢?胡蝶这么想的时候,就会冒出一点假沧桑的难过来,她觉得自己已经是这个年纪了,晚了。传说养女孩和养男孩不一样,男孩要穷养,女孩要富养。这样环境里出来的女孩会大气,会对很多东西宠辱不惊,会慎重地考虑自己的未来应该怎样,而不会因为一点诱惑就跟着别人跑,她不会自卑,不会像孔雀一样炫耀,也不会像巫婆一样嫉妒,当她长大以后,就会有一个相对同龄人宽广的心胸。而心胸,决定了她这一辈子将会走到什么地方,站在什么样的高度。可是对男孩子的“穷养”不代表可以不闻不问,对女孩子的“富养”也不代表每天只喂她吃人民币……当然美金更不行——她不是at机,喂多少将来能吐多少。“穷”是让他知道总有一天,这个世界上,所有扶着他的手都会老去消失,到最后只剩下他自己一个人,需要背负很多东西,跌跌撞撞地直起腰杆来。“富”是要给她很多很多的爱,充足到能让她明白究竟什么才是正确的爱,能在光怪陆离纷繁复杂的世界里,清醒地来往。火车在铁轨上奔腾而过,田野房舍都纷纷远去,胡蝶忽略了坐在她对面,一直企图和她搭讪的大叔,侧着头看着窗外,心里委屈起来。曾经有一个朋友跟胡蝶抱怨过自己没人疼没人喜欢,末了唉声叹气颇带酸味地看着她说了一句:“你就好啦,这么漂亮,天生有资本。小学老师说人心灵美才是真美,长得好不算好,要有内涵才是真的,全他妈狗屁。大家都那么忙,能看清楚个皮就不错了,谁有工夫扒开你的皮看你的瓤长什么样?我呀,要是有你那张脸,那真是什么都不用愁了。”胡蝶想她说得其实才都是狗屁,因为此时此刻,她照样举目无亲,无可托付。她原本可以去向柳蓉倒一倒苦水,说我命有多不好,说我其实每天每天都有那么多不高兴的事,人活着,如果都是不高兴的事,那还有什么意思呢?可是现在也不能了。梁雪去医院的时候没有惊动别人,只是自己和打工地方的老板请了个假,一个人去了。她在楼道里徘徊了很久,跟在风雨无阻地来医院报道、又一次一次地被拒之门外的梁肃身后,没有打招呼,只是看见他进到病房区以后很快又出来,绕了个弯从医院大楼里出来,蹲在侧门门口,烦躁地一根一根地抽着烟。家庭、贫穷、事业失败,这些都没有打倒他,但是命运这种抽象的玩意总会搞出更离谱的事情来玩人。梁雪压低了鸭舌帽,不想被人看见,她远远地往病房那边看了一眼,突然也不想去看柳蓉,她觉得很累。梁雪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她有柳蓉那样的家庭环境——不用大富大贵,只是普通的三口之家,开心快乐、衣食无忧就可以,有通情达理的父母……哪怕他们不通情达理,但只要他们是健全的,哪怕他们天天在她身后追着唠叨抱怨,那也是好的。或者如果她有柳蓉的先天条件,她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呢?每个人都觉得如果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自己会比别人优秀。即使梁雪多年来,在外人的眼里看起来那么坚定、那么优秀,好像一个总也打不倒的超人一样,她也不是没有彷徨过。在她眼里,有一类人,他们天生优渥,可以快快乐乐毫无后顾之忧地实现自己的梦想,比如柳蓉,甚至是常露韵。第二类人,是那种出身不幸,像她一样,却有更快捷的“发家致富”之路的人。比如……她的一些同学。她们做一些见不得光的服务,甚至会去拍一些不雅的照片,在这个人们为患的社会里,屈服于自己的弱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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