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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之后某一日,她发现那个人又来了。她坐在塔顶往下看,正好看见他漆黑的发辫。穿堂风吹进来,把他的青色长袍鼓起,仿佛幽夜里绽开了一朵暗的花。他进得门来,四处张望,最后终于看见了高处的她。依旧是那张青檀木的面具,忽然间好像点燃了,竟显出了灿如日光的表情。她怔了怔,忽然庆幸自己坐在逆光的地方,他看不清她的反应。没有像往常一样跳下来接待,她只是静静坐着,不知道自己是该生气还是该不在意。他发现,他上次来看的一些书,还留在了一边的案几上。外界已是天翻地覆,这个小小的院落里,空气却依然沉静如水。而他自己的到来,却像一块石子,击破了一池止水。他抬起头,正撞见她的目光。呆板的傩面遮住了她的真面目,令人不敢公然直视。但他是多么喜欢捕捉面具后面,偶尔闪露的一线眼光。“你还好么?”到底还是他最先开口问候了。“很好。”她惊异不定,机械的回答着。“我来,是想请教你一件事情。”他说。“请讲。”虽然目光游疑着避开他的脸,那语气竟然还能是一贯的波澜不惊。“你愿意离开此地么?”瑶瑶吃了一惊,犹疑道:“我奉命看守此地,不能够离开的。”“不能够,”他微微笑道,“那么说,你还是想了。”她不做回答。并不是不知道怎么说谎,只是不知道——怎么在此时此地说谎。沉默了一会儿,他忽然说:“我带你走可好?”她垂头不答,心中越发地惊疑。这时她想起来,她连他是谁都不知道。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呢?是真的要带她走?走到哪里去呢?“湘夫人已经去世了,现在我可以带你走了。”他慢慢地说,“你不愿意吗?还是你不相信我?”是不相信他,但她不能这么说。她一边思考着,一边看了他一眼,就在这时,他忽然揭开青檀面具。毫无准备地,瑶瑶看见了他的容貌。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要害,她心里一慌,还没有想清楚,自己就从塔顶落了下来。有什么东西,在挣扎着,破体而出,令她浑身痉挛。风掠过两胁,头脑一片空白。当她醒悟过来时,已经被那人稳稳地拥入了怀中。面具下的那张脸,这时离她不到一指远,明朗的眉眼被这意外的喜悦照亮了。而她却是五味杂陈,想不到踌躇了这么久,最终还是这样了。她终于破开了湘夫人得禁咒,虽然依旧有些不甘,然而心底一个声音却不停的叫着:“就是他,就是他了。”他却不虞有它,自然而然地摘下了她的傩面。面具下的容颜,以一种幽秘而抑郁的美丽压迫着他,令他窒息。他端详许久,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决心似的抱紧了她。瑶瑶感觉得到,她的身体里,被束缚已久的灵力猛然惊醒,四处奔突,令她神思恍惚,站立不稳。她听见他用焦灼的语调,在倾诉着什么。可她想要细听,却无法听得明白。他低头吻她的额、她的唇。年轻男子的气息,犹拂过春天草原的青色的风,陌生而炙热,紧紧裹住了她。曾有那么一会儿,她下意识的觉得不妥,但却根本无法拒绝。他的吻小心谨慎,却又因为抑制不住的浓烈渴望,而不停地颤抖。一种奇特的悲欣交集的滋味,几乎揉碎了她的肝肠。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同样炽热地回吻他。就好像她从很早很早之前,就已经等待着这一刻了。薜荔小心地在黑塔里面巡视,锁紧了所有窗牖,放下了所有的帷幕。当缠绵的叹息声消失之后,她悄悄回到塔底,躲在帘幕之后窥探。那年轻人守在榻前,默默着注视着熟睡的瑶瑶。良久方站起,从地上拾起自己的深衣、袍服和衣带,一一装束起来。穿戴已毕,忽又顿住,将青袍又褪了下来,轻轻覆在瑶瑶身上。又看了一回,这才蹑手蹑脚地出去。“等一等,别跑。你不是要带她走么!”薜荔慌了,追了上去。她想要留住瑶瑶的情人,不由得伸出手去拉他。然而她的手从他的身体里穿了过去。他根本无知无觉。薜荔呆了呆。再一抬头,那人已经消失在拂晓的风中了。薜荔满腹失落地回来。瑶瑶还没醒,洁白而纤细的身体横在榻上,有如一束素帛。那件青色的袍服只披了一小会儿,就滑落到地上了。而瑶瑶的命运,却已经再次被颠覆了。云散高唐·瑶姬(三)□沈璎璎重生双翼的瑶瑶,却再未提及过离开高唐庙。她将他留下的青衫铺在卧榻上,夜夜等待他的到来。他的造访并不很频繁,一个月也只有可数的几次。如同夜雾一样乘着夜色潜入塔中,又必须赶在第一缕晨光之前悄然散去。每当他站在门边,掀开斗蓬,露出凝着寒冷露水的眉毛,她便一言不发地扑入他的怀中。幽欢苦短,他们甚至没有太多的时间交谈,只能尽量地胶着在一起。没有过去,没有将来。他走入她的黑塔中,她便不再有任何杂念,彻底的把自己抛弃在情爱欢愉的无底深渊之中,就像即将渴死的鱼发现了水,不顾一切跳入旋涡。她甚至不曾注意对方的反应,只顾沉浸在自己的爱情中。而更多的夜晚,她会坐在塔顶,独自沉浸在绵长的思忆里。“湘夫人的禁咒虽已解除,你可知你陷入了另一个牢笼?”薜荔会这样问她。瑶瑶回头看她一眼,漠然地说,我知道。或许,现在的她认为,自由只是空泛的东西,或者还不如一个等待来得真切。薜荔哀愁地看着她。那一年,瑶瑶二十岁的青春,被这个意外所改变。于是她忘记了一切,不再是她自己。此后多年,她回忆起那些甜蜜的黑夜,都会喟然叹息。生命总是寂然的长夜,惟有那些盲目的情爱,荒唐的欲望,才能略微点缀冷暗的背景,却又如同花火般一瞬即灭。时间似乎过得很慢。夔历三百九十四年,宫中的宫使忽然来到了高唐庙,传达上谕。就破败的高唐庙而言,这是从来没有的事情,瑶瑶换上礼服,跪在宫使面前,听到的却是这样的消息:新王继位,要重修高唐庙。“可是,”她踌躇着问,“修缮庙宇期间,我应该住到哪里去呢?”宫使说:“公主可以进宫暂居。”瑶瑶听见“进宫”两个字,心忽然狠狠地缩了一下,过往的某种隐痛悄然升起。宫使和颜悦色地问故冰族公主,作为高唐庙的看护者,她对庙宇的修缮有什么意见或者要求。瑶瑶思忖一回说,我只要留下那座黑塔。“此塔是湘夫人留下的圣物,主上原也不打算动它。”宫使道。瑶瑶点点头。如果要动这座黑塔,那么掩埋在塔底的秘密就不会被发现了。时隔多年,那个秘密似乎都已被她自己所遗忘。忽而记起时,耻辱还是快意都似乎渐渐淡去,某种莫名其妙的惆怅却涨满了心间。宫使走后,她开始焦灼地渴望着她的情人,希望在高唐庙修缮工程开始之前能够与他一起离开。她记起了他的承诺,要带她离开。然而她数着日子,他再也没有出现。不久,有一个仆从模样的人来到高唐庙,说要取回主人遗落在此地的外衣。瑶瑶闷声不语,自取了那件青袍来,递与来人。那人却不接,歉然道:“主人说,不止要衣裳,还要带回衣中之人。”原来他终于听到了他的呼唤。她垂下头,不让那仆人看见自己失神的模样。薜荔走过来,帮她把青袍裹在身上。高唐庙黑森森的门槛外,正停着一架轻便小车。她跨上车去,忍不住回望那黑塔,在于归的喜悦之中,悄然发出一声长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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