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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熬到中午,忽有逃回的礼部官员乔长卿称,御驾被劫,徵王杨楝奋身护驾,与徐安照力战不敌,被一刀刺入后心。此言一出,举城哗然。清宁宫徐太后得知消息,竟至当场晕厥。乔长卿被发跣足,满身是血,跪在午门外捶地痛哭。彼时午门尚在禁军手中,并无人阻拦他,又早有躲了半日的几个小官儿跑了出来同他牛衣相泣。有人牵头,冯觉非便领着一干交好的年轻翰林和言官立刻加入哭灵大军,口口声声呼唤皇帝。旁的低阶小官儿们见了,也相继入伙,一则是受了鼓舞抱团结伙,二来也想借午门躲避兵乱。人越聚越多,声势越来越大,渐渐非徐党的中层官员也参加进来,一时午门外哭声震天,竟是国殇的架势。哭了一回皇帝,自然还有人记得徵王。庄敬太子余威犹在,徵王又素有贤名,暗中同情他的清流其实不在少数。此时反正皇帝也不在,哭一哭徵王,也是情之所至,顺势而为。闹到中午,中、西城三个指挥使被禁军和邵池救了出来,东、南城兵马司亦有副指挥使接管,三下五除二夺回了六部衙门,砍了一批趁火打劫的逆党,城中的混乱渐渐平息。如此闹到下午。午门城楼上忽然降下玉音。城下涕泗滂沱的满朝朱紫,此时全都傻了眼。早间徐太后因闻徵王噩耗而晕厥,万幸郑半山正在清宁宫中,当即施以救治。几针扎下去,徐太后悠悠醒转,与郑半山商议一回,心中有了计较,即刻遣张纯带着人进了坤宁宫,自己顾不得病体虚弱,一乘小轿直奔乾清宫而来。李彦匆匆迎驾,一句劝阻未及出口,已被徐太后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脸上。徐太后忍住胸中喘息,昂首走到御座前坐定,催着太监们笔墨伺候,厉声道:“国不可一日无君,否则天下大乱。今皇帝生死不明,福王、徵王皆流落在外,本宫欲效孝端太后故事,立皇三子杨桢为新君,以平定事态,安抚人心,整顿朝纲。”殿中无人应声,吕义、周录等人皆逡巡不敢上前,徐太后一声冷笑,随侍女官们开始研墨铺纸。李彦忍不住道:“若陛下回来……”徐太后道:“新君承位之后,太上皇可去南宫颐养天年。”南宫是废帝软禁之所。此言一出,吕义等人有些撑不住了。如今局势乱成一团,徐太后未必有废黜皇帝的能耐,但万一真让她写成了诏书,事情可就更加棘手了。李彦杀鸡抹脖子地朝吕义使眼色。徐太后觉出他们意有所动,又提高声音道:“本宫并不想这样,杨桢太小,这个位置他坐不住的。但凡徵王和福王有一人生还,本宫即立其为新君,想来朝臣们也是支持的。”乾清宫众人一时还没明白,又听徐太后幽幽道:“如今淑妃母子,俱在我与皇后手中。”殿中一时死寂,吕义和李彦疑心太后夸口威胁,但淑妃被皇后接走倒也是真的,他们无法查实坤宁宫如今是个什么情形。太后坐在龙椅上,玑珠黼黻,宝相庄严。她该说的已经说完,只是静静等着。过了良久,明堂后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皇帝无可奈何地走了出来,跪地叩首。“儿子不孝,让母后担心了。”徐太后冷笑一声,毫不意外。她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要讥讽皇帝两句,然而毕竟忍住了:“本宫一人担心,倒也无妨。怕只怕朝臣们担心太甚,皇帝难向天下人交待。”皇帝面色微冷,旋即摇头苦笑道:“朕这就出去。”徐太后亦笑:“下回再有这样的安排,不要瞒着本宫。即使皇帝想要拿忠靖王夺爵下狱诛九族,本宫也决不阻拦。江山社稷与一姓荣辱,本宫当然知道孰轻孰重。”皇帝被堵得无话可说,讪笑道:“母后如何知道朕不曾出宫?”“皇帝不曾听说——知子莫若母?”徐太后淡扫皇帝一眼,却将殿中诸人一一打量过来,仿佛洞悉他们每个人内心的秘密。皇帝对群臣的说辞是,今早骤起头风,不能下地,于是并没有出宫。送福王出城的,只徵王一人而已。饶是冯觉非惯于随机应变,此时也险些骂出“卑琐小人”四个字来。他们最多只想到皇帝布局引诱徐安照叛乱,陷害徵王,万没想到皇帝做局都做不彻底,自己躲在宫中让徵王去送死。“逆臣当诛!可惜了朕的贤侄……”皇帝虚弱的声音淹没在群臣的哭号声中,一时竟不知哭的是天子还是徵王。徐皇后得知皇帝并未出宫,先是一怔,顿时悟出皇帝为了诱使徐安照谋反,竟然使了这等偷梁换柱、一箭双雕之计,气得呕出一口鲜血。谢迤逦连忙上前搀扶,却被皇后一把推开,骂道:“……他算什么人主?竟使出这种小人伎俩,都是为了你这贱婢么!”谢迤逦立刻跪倒,连连叩首:“娘娘责备,令臣妾死无葬身之地。”徐皇后微微清醒了一下,呵呵冷笑道:“你怎会无葬身之地?内有皇嗣傍身,外有名臣呼应,寻死觅活还轮不到你。这回分明是要徐家无葬身之地!是要太后与我无葬身之地!”皇后此话既出,坤宁宫中人人自危,哭成一团。皇后亦不阻拦,只是端坐在凤榻上,冷面袖手瞧着一地哀鸿。谢迤逦少不得跪着抹眼泪。忽然一声婴孩的锐啼,却是三皇子受了惊吓,不管不顾地跟着大人们号起来。谢迤逦想要去抱孩子,却不见皇后许她平身,一时焦急不已,只得看着桂玉稠把孩子抱走了。忽又记起杨楝亦死在乱军之中,顿时心如刀割,只能将头死死地低下,泪水湿透了衣襟。如此闹到皇帝回宫,遣周录过坤宁宫查探,众人方领旨散去。皇帝也并没有多的话关照谢迤逦,只带着桂玉稠过乾清宫去了。谢迤逦抱起三皇子,只觉哭了一场,浑身虚空。时局尚未分明,消息未必真实,但她已不敢再多想这一日的事情,脑中不住涌出骇人的血色。恍恍惚惚回到咸阳宫,见斜阳偏入小窗,锦屏螺钿金碎,宝鼎香灰如雪,满目伤心寂寥。花梨大案上的梅花图昨日才勾了几笔,还未点上胭脂红,墨线却已干涸。隔壁那婴孩在乳娘怀中啼哭不已,她难受得连起身去看一眼的力气也没有。细想年来,铤而走险,如履薄冰,心心念念,所图为何,这一日尽皆碎为齑粉,灰飞烟灭。都说去者不可挽回,偏偏她还活着,还要活过那望不到尽头的余生。消息传到西苑,已是薄暮时分。琴太微正在焚香祷告,听徐未迟报徵王噩耗,呆呆应了一声,便吩咐关门闭户休惹是非,随后将自己锁在书房中检视书稿,终夜不曾入眠。十月初的湖水已冷得刺骨。他的视线渐渐模糊,只看见一缕红丝渐次延长,像是蘸了胭脂的毫端轻勾出一条红线,又在纸上洇开,渐次染红整个水面。真冷,即使中秋夜里跪在玉阶上,也不曾像今日这样冷过,四肢沉如磐石,仿似心尖最后一点热度也随着消磨尽了。河塘好像不深,他觉不出自己是沉在水底的淤泥中,还是在水面随波漂浮,亦或可能是浮在半空中,只要一低头就能看见自己残破的身体……伤在右肩上,大约敲碎了一根琵琶骨,腿也跌折了,他挣扎了几回,也无法从水中站起来,又深恐被人捉去,索性滚入水草深处,好在水塘并不深,堪堪淹到胸口。这一枪若是穿胸而过,倒也痛快吧。从前在杭州同徐安照交手,他一直以为自己并不比他差多少,原来演武场上的练习确乎当不得真呢。有人过来平叛了吗?不知城中闹成了什么样子,回去后又该怎么办……起初他紧张得不能呼吸,然而眼见天色渐黑,新月渐落,星河如霜,寒鸦点点,不觉东方又渐白,几番晕厥又醒来,梦中有人拯救,醒来还在水中,冷得几乎绝望,思绪亦涣散,不再想更多的事情,翻来覆去只想着有点温热就好,不要冰凉的游鱼、粗粝的草茎、腥苦的湖水,只要一双柔软的手臂就好……可眼前也只有自己的血,如丝如缕,缠绕在身体四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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