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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没有万安三十四年的那场巨变,如今端坐殿上的就该是他自己的亲生父母,他会穿着太子的冠服坐在他们近处,他身边也该有个太子妃,大约连孩子都已经出世了。他的眼睛慢慢移回了谢迤逦身上,王妃的礼服也是霞帔红衫,翠羽翟冠,与皇妃颇为相似。他忽然迸出一声短促的冷笑。此时戏已开锣。台子搭在了水边的五龙亭,正中一亭被彩灯照得通明,如宝光璨然的一只水晶缸,其中生旦净末行动如走马灯笼,鲜衣彩袖姿态纷呈。舞伎退去,小旦忽然停下流水步,半掩着桃花粉面咿咿呀呀唱起来:“美女娇且闲,高门结重关,容华艳朝日,谁不希令颜。佳人慕高义,求贤良独难……”声如春莺婉转,细细听来却是《洛神赋》的典故。“妾身甄后是也,待字十年,倾心七步。无奈中郎将弄其权柄,遂令陈思王失此盟言,嘉偶不谐,真心未泯……”杨楝听着听着,忽然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他回头看看座中的太后、太妃、诸位公主皇子,或凝神听戏,或闲谈调笑,或大快朵颐,人人神色如常。只有皇帝……皇帝手里端着一杯酒,觑眼看着戏中人,良久不发一言。“他是皇家麒麟凤凰,华国手,还须天匠。建安词赋,伊人独擅场。长瞻仰,归来旌节云霄上,怅望关河道路长……”梁毓太妃正和徐太后说了个笑话,一回头看见台上,洛神初见陈思王,正拿着一柄七宝香扇半遮粉面,一脉娇羞。梁毓太妃不觉道:“那旦角儿手里的扇子,怎生这般像太后……”她忽然明白过来,不禁心惊肉跳地望望太后,又望望皇帝。皇帝面色雪白,眉如刀刻。太妃的话犹如投石入水激起一片涟漪,人人觉出气氛变了,一时都屏声静气。唯有台上歌舞不绝,“陈思王”如泣如诉——“你看那女子,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秾纤得中,修短合度。芳泽无加,铅华弗御。践远游之文履,曳露绡之轻裙。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仿佛若轻云蔽月,飘飘若流风回雪……”徐太后终于发话了:“停了,把那个旦角儿带上来。”象牙镂花的扇柄嵌着米粒大小的各色宝石,扇坠是一只精巧的玉蝴蝶,拖一尾红丝穗子,看去也只是寻常一件御用物。若非扇面上另有书画,大约很难将它与别的宫扇区分开来。梁毓太妃探身觑去,只见扇面上依稀一位宫装丽人,旁边录着一首诗。“这上面写的什么?”太后冷笑着问,“念来给我们听听。”唱洛神的正旦早就吓破了胆子,连连磕头道:“奴婢不识字……”太后遂环顾四周,众人见势不妙,谁敢接这个茬儿,李司饰少不得接过了扇子,干巴巴地念道:〖谁家洛浦神,十四五来人。媚发轻垂额,香衫软着身。摘莲红袖湿,窥渌翠蛾频。飞鹊徒来往,平阳公主亲。〗诗极艳冶,座中有古板年老的宫嫔,听了就不免皱起眉头来。徐皇后听到最后一句“平阳公主亲”,不觉含笑望向自家夫君,却见皇帝面色如铁,像什么也没听见。徐皇后只恨屏风碍事,挡住了她窥看谢迤逦是个什么神情。太后拿过扇子略看了看,放回漆盘中:“哀家不懂这个。皇帝擅丹青,且瞧瞧这扇面究竟如何。”皇帝盯着盘中宝扇,犹豫了片刻才伸手去拿。岂料刚看了一眼便勃然大怒——这是赝物!他心中的辗转惶惑顿时消弭无形,瞬间体悟过来分明是有人嘲讽自己,是谁敢这样大胆!犹记得当年这柄扇子牵出种种情孽,终于是被太后收了去,一直藏在清宁宫中。他遽然侧头瞪着太后,然太后亦苦笑看他,目中尽是疑惑不解与一抹淡淡悲悯。“啪嗒”一声,扇子被撂回盘中,皇帝冷然道:“泛泛之作,也只好做戏班子的道具罢了。”他竭力平定了语声中的情绪,“……这戏本子谁写的,我竟没听说过。”即刻有管事内官跪奏道:“这一出叫《洛水悲》,是义乌人汪道昆的新作。”“汪道昆。”皇帝觉得这个名字有些熟悉,一时却想不起来是谁。那内官又磕了个头,方战战兢兢问:“陛下是……另点一出?”皇帝刚要说都赶下去,忽见座中众人个个凝神屏气,眼观鼻鼻观心。他定了定神,心知方才闹的这出定要惹人遐想了,遂冷笑道:“另点做什么?挺好的本子,让他们唱完吧。”旦角儿回到台上,颤着声音唱了下去。皇帝面带严霜,端坐不动,暗暗察看在座各怀心思的众人。皇后的唇间挂着一抹端凝的笑容,他知道,每逢她这般笑起来,定是揣着一副隔岸观火的心肠。太后神情严峻,时不时朝他看一眼,大约也在斟酌是谁设局。梁毓太妃埋头剥松子儿往太后桌上递,她大概悔得想把自己的舌头吞回去,连带仙居长公主也是一脸僵硬的假笑……再看几位亲王,杨楝云淡风轻地坐在远处,似乎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杨樗抱着一只大石榴,半张着嘴看得目不转睛,大约觉得那个旦角儿实在生得好……皇帝紧绷的心忽然松弛了一下,这种时候,也只有没心没肺的朴拙小儿还笑得出来。他随口问道:“二哥儿,洛妃的掌故,你也看得懂吗?”杨樗慌忙放下石榴,认真回道:“儿子读过曹子建的《洛神赋》。曹子建属意甄氏,可是甄氏却归了他的兄长魏文帝,后来甄氏死了,化作……”皇帝听着心里就有些不舒服,正要喝住杨樗,却听见屏风后面传来贤妃刻意的咳嗽声,顿时疑心大起。且说屏风后那一众妃嫔,听到“平阳公主亲”皆猜想是影射淑妃,这《洛水悲》的戏文细究起来又是暧昧不伦——又兼方才徵王上前,大家才闷声看了淑妃的笑话。贤妃自是其中最得意的一个,只想着今晚谢迤逦必定不得安生了,不想却听见皇帝忽然考问杨樗,她不免又担心杨樗多说多错,连声咳嗽制止。这一咳,杨樗却会错了意,以为母亲提醒他说点要紧的。“还有一首关于洛妃的唐诗:国事……国事……”他憋了一脸的汗,不觉向身边的小内侍何足道望过去。《洛水悲》一开场,何足道就把这首诗念给他听,还叮嘱他背清楚了以防皇帝忽然提问。如今果然有了卖弄机会岂能放过,不想脑筋不好使,一时就记得头两个字了。何足道亦朝他努力比着口型。终究是小孩子悟性好,杨樗忽然想起了最后两句,遂大声念了出来:“君王不得为天子,半为当时赋洛神!”“哐当!”金卷荷杯砸在了白玉台阶上,皇帝两手紧紧抓着桌沿,颤声道:“圣贤书不好好读,就在风流逸闻上用心?”杨樗哑口无言,连跪下磕头都忘了。徐太后立刻回护道:“他小孩子懂什么,也不过是看见什么就记住什么了。李义山这首诗素有盛名,皇帝何必多心?”皇帝慢慢转过身:“是朕多心了吗?”他的脸色比白玉台阶还要苍白,比秋水月色还要冰冷,唯有一双眸子深深地望向自己的母亲,看得太后心中一凉。“义乌人汪道昆……”皇帝缓缓道,“朕好像记得这个人。”“皇帝——”徐太后终究是不忍,又不能斥责,又不好劝慰,胸中千言万语涌动,也只得道,“皇帝累了……”徐皇后亦开言:“陛下吃了螃蟹一直不太舒服,不如先回宫休息,臣妾在这里陪着母后赏月,也是一样的。”徐太后摆了摆手,正要说散了席吧,忽见一个面生的内官在人群里探头探脑。她心中疑窦大起,立刻将人喝了过来。原来却是司礼监的一个传话的内官,慌慌张张磕了头就道:“谢驸马府报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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