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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无力倚在窗边,“从前看《牡丹亭》的戏文,杜丽娘为柳若梅死而复生,仿佛情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如今才晓得,戏文终究是戏文罢了。”
“所以奴婢说,火烧眉毛,且顾眼下。可是如今,却要瞻前顾后,步步为营了。时机不同,行事也不得不同。”
我沉默,小时候看《牡丹亭》看到这样一句话:“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年少时,总把情意看得泾渭分明,爱便是爱,不爱便是不爱,如同生与死一般界限清晰。总以为只要爱着,就能够抵越生死,敌得过这世间的一切。
却原来,情到深处,很多事仍是我们的单薄之力所不能抗拒的。
我举起茶盏,痛然笑道:“常说一醉解千愁,我却连想一醉都不可得。”说罢,只仰面大口吞下茶水。温热的茶水入喉的一瞬间,那样苦那样涩,仿佛流毒无穷的伤怀直逼到心里,不觉泪光盈然,向槿汐道:“我这一生到此,即便再身膺荣华,也不过是一辈子的伤心人罢了。”
掌上珊瑚怜不得
我刻意回避玄清,回避对往事留恋和期望。从甘露寺眺望,遥遥能望见清凉台白墙碧瓦的一角,然而才看一眼,已觉心酸不已,不忍也不敢再去看。
三日后晨起,不得不另换了一副心肠。冷眼看着铜镜中的自己,面色沉静如波澜不起的古井。已然沉寂了那么久,穿惯了身上灰仆仆的佛衣,铅华不施,素面朝天。玄凌见我时是素衣简髻的佛门女子,淡朴无华。那么今日重返后宫,我便要艳绝天下,极尽奢丽,让我的姿容在瞬间夺人心魄,震慑玄凌的心魂。
开箱启锁,挑选最华贵妩媚的衣裳。迷离繁花丝锦制成的芙蓉色广袖宽身上衣,绣五翟凌云花纹,纱衣上面的花纹乃是暗金线织就,点缀在每羽翟凤毛上的是细小而浑圆的蔷薇晶石与虎睛石,碎珠流苏如星光闪烁,光艳如流霞,透着繁迷的皇家贵气。臂上挽迤着丈许来长的烟罗紫轻绡,用金镶玉跳脱牢牢固住。一袭金黄色的曳地望仙裙,用蔷金香草染成,纯净明丽,质地轻软,色泽如花鲜艳,并且散发出芬芳的花木清香。裙上用细如胎发的金银丝线绣成攒枝千叶海棠和栖枝飞莺,刺绣处缀上千万颗真珠,与金银丝线相映生辉、贵不可言。
我举目示意浣碧、槿汐不许动手,径自拆散头上象征出家的太虚髻,淋淋漓漓散下一头几欲委地的青丝,拿犀角碧玉梳慢慢梳通,散如墨缎。反手细细挽了惊鸿归云髻,发髻后左右累累各插六支碧澄澄的白玉响铃簪,走起路来有细碎清灵的响声,发髻两边各一枝碧玉棱花双合长簪,做成一双蝴蝶环绕玉兰花的灵动样子。发髻正中插一支凤凰展翅六面镶玉嵌七宝明金步摇,凤头用金叶制成,颈、胸、腹、腿等全用细如发丝的金线制成长鳞状的羽毛,上缀各色宝石,凤凰口中衔着长长一串珠玉流苏,最末一颗浑圆的海珠正映在眉心,珠辉璀璨,映得人的眉宇间隐隐光华波动,流转熠熠。发髻正顶一朵开得全盛的“贵妃醉”牡丹,花艳如火,重瓣累叠的花瓣上泛起泠泠金红色的光泽,簇簇如红云压顶,妩媚姣妍,衬得乌黑的发髻似要溢出水来。颈上不戴任何项饰,只让槿汐用工笔细细描了缠枝海棠的纹样,绯红花朵碧绿枝叶,以银粉勾边,缀以散碎水钻,一枝一叶,一花一瓣,绞缠繁复,说不尽的悱恻意态。同色的赤金镶红玛瑙耳坠上流苏长长坠至肩胛,微凉,酥酥地痒。
化的是远山黛,脸上薄施胭脂,再用露水匀了珍珠粉淡淡施上,成“飞霞妆”,脸上幽暗的苍白便成了淡淡的荔红。一眼瞥见妆奁里的胭脂笔,心下一颤,想在眉心描画一朵梨花形状,想起当日酒醉春睡在棠梨宫后院的梨花树下,梨花花瓣正落在眉心,玄凌曾说我肤色白如梨花,花落眉间不见其色,于是亲手执了胭脂笔将梨花形状描在我眉心,遂成“姣梨妆”,一时宫中人人仿效。那是我昔年的荣宠,也是昔年与玄凌的情意。如今若特意画上让玄凌见到,必定能勾起前情,激起他对我的怜惜之意。
于是拾起胭脂笔,浣碧立刻奉上一小盒紫茉莉胭脂让我润了润笔。侧头忽见窗外一抹颀长的身影已在等候,心里生出漫无边际的隐痛来。那样熟悉,仿佛是永生永世刻在心上的。纵使我已决定重回玄凌身边婉转承恩,纵使我已决定一心一意扮演好“莞妃”的角色保住一切,仍是忍不住眼前一黑,手中的胭脂笔软软地坠到地上。
槿汐不动声色拾起笔来,柔声道:“娘娘劳累了。奴婢来吧。”说罢细心描绘,灿然笑道:“娘娘倾国倾城,更胜往昔,皇上必定宠爱如初。”
我凝眸向镜,镜中人已经一扫黯淡容光,遍体璀璨,明艳不可方物。如同一张光艳的面具,掩盖住我此刻晦暗的心情。我勉强笑道:“长久不穿戴宫装凤冠,现在穿上仿佛整个人重了几十斤,难受得紧。”
此话一出,自己也觉得怅然不已。这凤冠霞帔于我而言,何尝不是万重枷锁,锁尽一生欢欣希望。
槿汐微一垂目,恭顺道:“皇上宠爱娘娘,赏赐丰厚,娘娘日日换新,习惯了便只以为美而不觉难受了。”
我淡然一笑:“世事大概皆是如此吧,习惯了就不觉得难受了。”
我轻轻地说:“出去罢。”浣碧、槿汐立刻打开房门,一左一右扶我起身。五月的灼亮的日光下,玄清独自负手站在石榴树下,殷红的花瓣碎碎落了一身,他只浑然不觉。我微微看他一眼,他的目光有一瞬间的凝滞,仿佛盲眼的人瞬间见到光明,不能适应日光的亮。
浣碧出声唤他:“六王。”他立即醒过神来,神色自如地跪下,一字一顿地说:“臣·弟·清·河·王·玄·清·参·见·莞·妃·娘·娘。”
仿佛是被人用利刃直刺下来,我极力抑制住声音中的颤抖,温婉的笑:“清河王请起。”
他迅速地抬起头,眼底深处闪过一丝雪亮的哀凉之色,仿佛流星划过夜空转瞬不见。他说:“娘娘请移驾,鸾轿已在寺外等候。”
我的声音泠泠响起,仿佛不是我自己的声音:“有劳清河王了。”我徐徐走过他身旁,轻声道:“王爷身沾落花。落花残败,不是王爷该沾染上身的物事。”他恍若未觉,只站着不动。
浣碧眼见不对,上前两步拂下玄清身上的花瓣。玄清叹口气道:“落花亦有人意,拂去它做甚?”
心下一片冰凉,他终究,还是怪我的吧。
槿汐松开我的手臂,福一福道:“奴婢去看看鸾轿是否妥当。”
浣碧亦道:“小姐的如意佩好像落在房中,奴婢去拿。”
我轻轻唤道:“清。”
他情不自禁地看我,声音悲凉如弦月:“嬛儿,我恨不得旁人,只能恨自己。”
我良久无语,只伸手拈起他肩头一瓣绯色的榴花,“我自有我的道理。——身沾石榴花是喜事,嬛儿恭祝王爷儿孙满堂,福寿绵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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