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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是献俘第二日,才回京去,继而宫中又有大宴。酒过三巡有人嘴上没了把门,无所顾忌就趁醉胡言起来:首先被念叨的自然是银钱:燕国岁币比朝中索求少了五百万两,夏州春季免去税赋亦不可小觑。戚晋早都写在状报上八百里加急送回,又得了朝中批示,算得上盖棺定论;偏户部度支郎中跳出来旧事重提,说什么一场大战国库亏空,蚊子腿再细也得是肉。此人后来被主官捂了嘴丢出门去,才不过赏两场剑舞,又有人一挑眉毛,戏谑荣王亲事府何等能耐,既然能华阴县冲府擒主簿,为何不能上殿来舞剑助兴?出声驳斥朱兆的却居然是吕尝。继而有尚书左仆射何仁、侍中范自华……朝中文官有一个算一个,竟然跳出来为他荣王撑腰杆!
这夜敬酒往来,就更加没了尽头。
第二日免了常参,戚晋风尘仆仆还没回到朝闻院,却又被一道圣旨召回了长丰台。“信国夫人求告,专挑这个时候,必定是有备而来。”皇帝亲自接了人,又体谅他宿醉未醒,头痛脑热,还命常福煮了碗浓浓的热茶汤来。不等他兄弟二人提起百倍精神应对,是信国夫人自己光明磊落,不肯私下陈情,偏要上正元殿去;便就是听说今日辍朝,也必定要将御史台、大理寺,乃至三省首脑都请来才肯开口:
“秦秉正涉嫌通敌叛国,却并非大元帅苏钦下令革职。”
戚晋闻言,更加恍惚。
周庵来了,李蔚来了,连吕尝都和范自华一同来了,偏就等不到个秦秉方。此人如斯薄情寡义,居然留他老娘一个为兄求情?母亲从前为舅舅百般开脱,秦家人原来也是一样是非不分!他随即看向皇帝,后者听得眼皮打架,似乎也早就被扰了个不胜其烦。或许连皇长姐都为姓秦的所累,进宫去给夫家求过饶?想及长姐,他心下略有不忍;可阿蛮时至今日依旧不能痊愈,岂非全拜那位秦大将军所赐?
“秦秉正罪证确凿,如何判处乃是御史台、大理寺职责……”
“妾今日不为孽子鸣冤。”信国夫人矗立案前,颔首低眉,却端的堂堂正正,“只因民间传言:苏将军与秦家争功不和,特此叩见陛下以澄前情。苏大将军率部深入楚国维系两国安定,万不是别有居心之辈可以诋毁猜忌。请陛下,明鉴!”
原来文武相争,这是为了武将抱团取暖来了。难怪非要吕尝等人在场,还非得赶在献俘回京后急急前来。丰州战事方歇,楚国内乱又起。苏钦领兵深陷其中仍不知近况,将门诸姓仍不可轻易废弃。于是吕尝又和起稀泥,朱兆试图借机抢功。皇帝金口一开,连御史台和大理寺都省得问,可堪草率地就定了秦秉正流放革职,算是将这个祸患暂且揭过。戚晋正待要辩,皇帝却轻轻摆手,又单单将他留下,竟趁兴再喝了两坛酒,兄弟俩才好打开天窗说亮话:
“这两日哥哥你也瞧见,文臣武将,世家大姓,各个没事找事,从来竟没个清闲!”
明黄的衣袖一摔,某本奏折随即被扔下地去:
“华阴装神弄鬼,范异治下不利。为此事,你猜,他们已偷偷递上多少或求情或威胁的奏折?”
戚晋揉着太阳穴迟疑:“华阴之弊,不在于妖言惑众,也不在于一个华阴县……”
“冗官,”皇帝想也不想就接过话头,“不仅为逃脱兵役,偷吃国饷,卖官鬻爵……这群蛀虫!国库空空,总要进了某些人的口袋!我已有意打压清剿,他们自知时日无多。惶恐之下惴惴不安,非要挑拨离间,使你我兄弟阋墙,自己好做了幕后太平皇帝!朱兆、户部……你出京这半载,也不知递了多少参奏折子上来!”
戚亘说着霍然起身,步履依旧摇晃,却要亲自去角落搬来个沉木匣子,推盖一倒,雪花一样,简直不可胜数!“都是些虾兵蟹将,被自家主子推出来试探天意;你荣王一言一行落在他们眼里,桩桩件件都罪不可赦……为什么!”
戚晋低眉吐纳,声音此刻已经低缓:“征伐克捷,本当是苏帅的功劳。”
“所以他们怕,怕有哥哥你横扫背景的能耐,我就可以再无后顾之忧,将他们的主子一网打尽!你是我的后盾哇!哥哥!这群混帐……何其居心叵测!”
摔了一筐奏折,又踢飞几本,皇帝仍嫌不解气,竟一屁股坐倒,又膝行一步把住了兄长肩头:“领头那几个:吕尝、何仁,你昨晚亲自见了,倒要为你摇旗呐喊。扶持哥哥你,与我抗衡,渔翁得利,谁说不是善法?!哥哥,哥哥。”皇帝吐口酒气,睡眼惺忪,“我知道,你与杨珣不同。你没有包庇他,更没有包庇袁迁。你受赵茂言传身教,一心为国……我可以相信你,是不是、是不是!”
毕竟才方十八的少年人,急火攻心下立刻双眼赤红;皇帝甚至流下泪来,捂袖缩成一团又咳了个不住。戚晋伸手想要抱了小弟弟上床哄睡——就如同某次年节偷喝了父亲御酒之后;他却继而停顿:左手的伤痕未愈,阿蛮的恐惧回荡在他的识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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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臣;他是君。
于是他跽坐、跪拜,道:“臣请旨”。咫尺之遥的那头,皇帝的眸子瞬间冰结。擦去嘴角一丝血迹,折起了想要撒娇耍赖那片染血的衣袖。他只一下便站起,冷淡如风的圣旨,从当空飘下来:
“那么、劳烦皇兄辛苦,帮吏部操持去年百官考绩。”
荣王再顿首:“臣、领旨。”
皇帝是否佯醉?他不在乎;他只觉得自己当真醉得狠了,浑然不觉应允了些什么烂摊子。足足三天,一时忙得连家门都回不去,要不是广王派了自家亲事府半请半绑将人捕回庆功宴席!
先父御笔脱手,自斟自饮他没多久又是醉了。席间只他与广王两人,做伯父的也不说劝慰,也不说敲打,自顾夹菜吃酒也就是了。得等到更深露重,戚晋已经伏在案上;广王妃假意追着猎狗进门来,顺道给丈夫披一件衣裳,还要再找来庶仆扶侄儿回房安歇。
戚晋就是在这时候醒了,继而行礼离开。广王拍拍自己相遇于微末的糟糠之妻,附耳低语:“这孩子偷偷哭呢。”广王妃却笑:“想念妻子,岂非好事?”
他真的想念她吗?江奉御告老返乡,他连新寻的张奉御都不敢想问。夙兴夜寐也未必全为了国事,他或许就是要躲着那扇门。是怕荣王殿下拘束了她,还是怕荣王殿下瞧不起她?戚晋自己也说不分明。可是今夜的月亮啊,穿云朦胧,黄得发红,他面上更染几分醉意,平素还能勉强整理的心绪借酒劲这么一晃,就成摧枯拉朽之势,土崩瓦解、片甲不存。尤其他还记着广王妃的身世,又想起她是恕宗逃难之时讨得平民媳妇,更对面见到了他夫妻二人恩爱默契,数年不变。所以他或许也涨了些信心,敢回去面对她的恐惧。他的重瞳甚至明亮,远远就瞧见石阶上孤零零一个瘦小影子……
他错了,他不该来。下马的脚步不稳,太阳穴跳得更是唐突。她不是他的阿蛮,她是后院的女子……寻常、无趣……他终于要幡然醒悟,晓得李家木棠也没有什么不同。她也会耐不住性子,终究要来投怀送抱,也会渴求耳鬓厮磨,也将申诉空闺苦闷……
“你不要再去这些宴席了。还喝酒!明明酒量不好……”
对,就像这句。
红着眼睛的小姑娘忧心忡忡,换了哪家儿郎都要沾沾自喜,最好再趁人之危享些清福……戚晋却只嗅着她周身初春的寒气,胸中阴燃了数日的怒气竟彻底暴起!
他转身,竟然一言不发、快步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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