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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sp;&esp;云隙中的天光一掠,陆昭的声音仿佛由清越变为明亮,“当它们忍无可忍时,会用腿脚寻求出路,逃至新的地方。新的地方或许只有水草,或许会有狼群,或许会诞生一个新的牧羊人,但它们注定不再回来了。羊可以没有牧者,可牧者不能没有羊群。在牧者与羊群的更迭里,如果牧者不能自上而下的改革,就会被自下而上地推翻。”
&esp;&esp;薛珪挺起头,正色看着陆昭:“既如此,那臣说得并没有错。”
&esp;&esp;“是,你说的没错。”陆昭笑着望向薛珪,“皇权是牧者,世家是牧者,山头的土匪也是牧者,作为牧者,你我并无本质上的差别,但我们对暴力的垄断力却有不同。无序的暴力下,生命的血酬打造的躯骸注定失血过多,苍白无力。有序的暴力下,制度的法酬建筑的高塔却能立足风雨,经久不衰。”
&esp;&esp;陆昭的侧脸,在暮雨寒烟的蓝灰色柔光下,与那片山脊的起伏容为一体。当银条纱的发带随风掠过她的脸颊时,同样看到光与暗的汇点在那片双目中闪烁。
&esp;&esp;她与薛珪所讨论的并非暴力的善恶,而是在讨论正义与非正义的边界,血酬与法酬的分野。
&esp;&esp;“今日杨氏与我的交锋,便是世家与国家的交锋。世家胜,则地方暴力扩张,向上挑战,走向无序。国家胜,则暴力向中央回笼,完成垄断,走向有序。暴力的拥有者可以制定规则,诠释正义。但唯有暴力的最高垄断者,才能制定规则的规则,诠释正义的正义。改革是必须的,此事毋庸置疑。但改谁革谁,由谁来定,此事不容有失。唯有暴力的最高垄断者,有能力把暴力装进笼子,终结暴力的循环,开始以弱者的角度思考,制定弱者的规则,伸张弱者正义。”
&esp;&esp;“今日我是来打的,打赢了,明日是要来谈的。”陆昭自那片捉摸不定的天光中走下来了,她的每一个字都如每一次呼吸一般,让人感到匀净,踏实。
&esp;&esp;“新法施行,有人拥护,有人憎恨,这都正常。其实憎恨的人未必憎恨新法,只是憎恨自己不是新法的最大受益人而已。”陆昭看向薛珪的眼神平静而温和,“今日我也给一个准话,新法,大规则不可更改;细则可以微调,但必须在州境内统一。落实,各郡县有难处,具体方法可以商榷。”
&esp;&esp;说完陆昭走过神色激动的薛珪,蹙眉望着地上横陈的杨氏及其部曲尸体,“两年战乱一年大旱,司州死了这么多世家,这么多百姓。”
&esp;&esp;说完,陆昭跨过尸骸,走向一匹无人的战马,翻身跨了上去,背朝薛珪道:“秩序,要一起维护好。”
&esp;&esp;吴玥已经开始命人打扫战场,捆缚战俘,杨氏和部分赵氏的家主和残兵纷纷祈求地望向薛珪。薛珪看着杨茂的尸体,既恐惧,又不忍,更不敢看向那些素有交往的世家们。
&esp;&esp;最终,薛珪望向陆昭的背影,用微弱的声音问了一句:“这些人,皇后是否可以稍作宽恕?”
&esp;&esp;陆昭仿佛没有听见一样,继续向前走着。
&esp;&esp;最后,吴玥走到薛珪面前,提醒道:“皇后方才说过了,秩序要一起维护好。可维护秩序是需要成本的。这件事,皇后可以不会牵连过多,可宽恕他们,维护的成本就太高了。”
&esp;&esp;说完吴玥向身后的士兵道:“众人听令,清扫战场。”
&esp;&esp;薛珪从行台军返回自己的部曲中。
&esp;&esp;此次薛珪能够调动的部曲不过一千余人,跟随他的族人除了自己的两个儿子,大多已经年老,权柄与说话的分量也没有那么重。这些人见薛珪回来,连忙上前询问。此次薛氏出兵,说是襄助行台,其实也谈不上,不过是对行台的后续做一个态度试探。
&esp;&esp;对于他们来说,最优的结果自然是杨茂获胜,不过虽然杨茂已死,但薛家仍有进退的空间。
&esp;&esp;“皇后和行台对薛家的态度究竟如何啊?”众人争先恐后地问着。
&esp;&esp;薛珪此时的心情虽然振奋,但也难免忐忑。振奋乃是对皇后本人这个政策制定者的认同,忐忑则是对已经在武装上一锤定音的结果有些惧怕。
&esp;&esp;“不意先前无视行台招揽,竟是错失良机啊。”薛珪长叹了一口气,随后又很快地站在了宗族的立场,重新剖析了是否拥护行台的问题,“行台得薛氏,便有实力整合司州。薛氏若入行台,日后或可一转颓势。依我看,河东若能与行台羁縻,是两厢得益的局面。”
&esp;&esp;“如今行台已将河南、弘农两郡落袋为安,遥控潼关河洛,南有豫州、荆江支持,朝廷对河东的依赖便少了许多。薛家如果继续对抗,会不会得到冀州和并州的支持还很难说,但必然会失去朝廷的大义。现下皇后一举夺下弘农,河东各家必会群情哗然,一旦河东境内有它家争先倒戈行台,就会借机清算薛家。”
&esp;&esp;薛珪一说完,也意识到大势之下,他所做的决断也是局限于一隅。或许在河东他尚且是个牧者,但是在整个行台的策略的对比下,他也不过是个算计小团体利益的一只羊而已。
&esp;&esp;众人听罢也是纷纷点头:“那依郎主的意思,薛家要尽快谋取和行台合作?”
&esp;&esp;薛珪也怕落一个地奸的名声,先作转圜道:“虽要与行台合作,但也不必毫无保留。河东乡势,自有底蕴,若太过趋炎附势,也不会得到尊重。届时行台便有机会一局铲除河东的盘根错节,大家的利益也必然有所损失。这些利益,我必然会向皇后争取。今日我九死一生,回到诸位面前,诸位也当知皇后不是死守不让之人。新法如何实行,也有商谈的空间,行台不会让新法没有缓冲过程的。”
&esp;&esp;崤山下,雨势已停,薛珪骑马向返程的方向走去,杨茂的死状由在眼前。
&esp;&esp;“成儿。”薛珪唤来长子,“待回去后,准备一下分宗的事宜吧。”
&esp;&esp;跟随陆昭的行台军队在清扫战场后,重新列队。
&esp;&esp;此时战场上的血腥之气仍未散去,和着夜色下稀薄的水汽,盘桓在陆昭的眼角处。寒风轻轻将她的睫毛吹得微微颤动,连同凤目之中的一抹霜月也跟着明明灭灭,仿佛还残存着上一幕的刀光剑影。前有大将猛士,后有精骑兵众,陆昭立在临时搭建的令台上,俯瞰众人,这一站,便站出了一场朝会般的肃静严寂。
&esp;&esp;此时已有两名卫尉的军士向前捧上录简。战后迅速统计杀敌人数,记录战果,这些事做起来,身经百战的老兵们轻车熟路。陆昭过目之后,开口道:“吴玥,王赫。”
&esp;&esp;声线还是原来的声线,但其中的意度、襟度甚至温度,都令眼前的将军不由得恭敬和手道:“末将在。”
&esp;&esp;“这一仗,镇东将军指挥得当,临危不乱。王卫率有破敌首之功,扭转胜负之力。众将士也浴血奋战,不失臣节。所有军功据实誊录,吾会上报陛下,力求大赏。”陆昭的称许带着感激,但这份感激被本人举手投足带出的气势,严谨地控制在了上对下的关系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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