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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门太太听完又笑,因道:“你们太太不要我在这里住,其实我要摆一点手段给人家看,这样的房子,我一口气就可以买下几所。但是我们是外省人,又不想在重庆住一辈子,只好算了。”那奶妈见她说此话时,脸上表示着很有得色,倒觉她真有这样的能力,随着她那番得意,也觉得自己的脸色都为之变动起来。正想跟着向下说两句话凑趣,无如抱的这小孩子,在她怀抱里屙了屎,她说了一声真讨厌!抱着孩子跑了。
刘嫂道:“你看她说话好撇脱,她要太太介绍她到温公馆去作活路。”西门太太笑道:“人同此心,她太太想靠温家发财,比她还急呢。你看吧,我倒要拿她们开开心。”说着端起杯子来又喝了一口。这一顿晚饭!她是吃得十分的满意,有点儿微醉,老早的就睡了。这样一来,她倒忘了与二奶奶的约会,也不曾去清理东西预备搬家,
次晨起床,西门太太想起了约会,想起陪二奶奶游山事大,匆匆地梳洗毕,喝了茶,吃着干点心,就叫刘嫂去找轿子。刘嫂道:太太吃了午饭再走吧。床上,椅子上,楼板上,都堆了个稀扒乱。太太走了,丢了东西,我负不起这个责任。西门太太向自己床上看看,新旧衣服在床头边,堆了有两尺高,零用东西,瓷器和五金,摆旧货摊子一般,陈列在桌子下面,还有些鞋子、袜子、化妆品之类,又堆在椅子上。她站着凝了一凝神,将一口空皮箱拖在屋子中间,将床上衣服整抱的放进箱子里去,看着高出了箱子口,合不拢盖子,就抽出两件棉衣,丢在床上,和面粉一般,胡乱将衣服塞平,跪在箱盖上,将箱子合拢了,再扯出床上一床包单,铺在楼板上,把那两件旧棉衣和椅子上的细软都包在其中,打了一个大包袱。桌子下面那些东西,那就不收拾了,有的摆出了桌子脚的,伸着脚将它向里拨拨。回头望见刘嫂,因道:“我走了,你把这里房门一锁就是。”刘嫂道:“太太哪天回来?”她道:“这个我哪里说得定?二奶奶那个脾气,高兴,她可以玩十天八天,不高兴,说不定今天下午就会回来的。快去给我叫轿子吧!”刘嫂也正和她女主人一样,觉得陪了女财神游山,比收拾东西预备搬家,那要重要十倍,再经过了主人这一次催促,就无须考虑了,立刻出门去叫轿子。西门太太一有了走的念头,恨不得立刻就走,因觉得刘嫂去叫轿子,已有了很久的时间,就衔了一支烟卷站在楼栏杆边向下望着出神。
门外一阵嘈杂声,她以为是刘嫂将轿子找来了,便大声叫道:“找轿子比向外国买飞机还难吗?”楼廊下有人笑道:“这地方找轿子,反正不比阔人坐飞机容易。”她很惊异着这声回答,向下看时,来的不是刘嫂,却是区家大少爷亚雄。便笑道:“实在是稀客,是什么一阵风,把大先生吹了来呢?”
亚雄手上拿着旧呢帽子,两手拱了两下,笑道:“我自己都觉着来得有点意外。还好,还好,我以为西门太太还未必在家呢!”她笑道:“这样说,倒是专程而来了。请里面坐,我也正有事请教呢!”亚雄走到外面客室里坐下,见沙发上搭着她的大衣,桌角上放着她的皮包,因道:“西门太太,就要出门吗?”她进屋来没有坐着,站在桌子角边笑道:“正是骑牛撞见亲家公,我立刻就要走,刘嫂已经喊轿子去了,怎么办呢?”亚雄道:“我来拜访的事很简单,一句话可以说完。我先问问西门太太,有什么事要我作的吗?”她笑道:“这件事,想你们合府都不会怎么拒绝,我打算搬到温公馆去住,还有一点动用东西和刘嫂这个人,不便一路带去作客,我想连人带东西,一齐寄居在你们那个疏建村里。伙食让刘嫂自作,我会给她预备一切,只是要求府上给她一个搭铺板的地方。”亚雄笑道:“我们那里一幢草房,至少还可以多出两间,最好连西门太太也搬去住,我们再作老邻居。刘嫂一个人去,我敢代表全家,一定欢迎,这简直用不着和我们商量,随时搬去就是。西门太太过江去吗?”她随便道:“不,有点儿事,要到附近走一趟,我们再能作上邻居,真是荣幸得很,改日我亲自到府上去接洽这件事。今天我有点要紧的事,不能留你在这里吃顿便饭,倒是抱歉之至!”亚雄笑道:“那无须客气,我也有点要紧的事呢。请问,这里到梅庄去,还有多远?”西门太太不觉望了他道:“你也有工夫到梅庄去看看梅花?”亚雄笑着摇摇头道:“我也配!我向温公馆通过电话,听说我们那位本家小姐随二奶奶逛山去了。她的先生由贵阳来了电报,说是他押的车子,已经到了,就在今天下午开到海棠溪。有了这个消息,我不能不追到梅庄去通知她一声。”西门太太道:“那你就不用去了,我给你带个口信去吧。”正说着,刘嫂在楼下就叫着:轿子来了!“亚雄听了这话,也就无须人家下逐客令,拿着帽子便站起来道:到梅庄去怎么走?”西门太太望了他,脸上红红的,微笑了一笑道:“实对你说,我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就是应了二奶奶之约,到梅庄去看梅花。我们哪里又会有什么要紧的事呢?大先生坐了轿子来的,为什么把轿子打发走了呢?这里到梅庄,还有五六里呢!有我给你带口信,你就不必去了。”
亚雄手里盘着那顶破旧的呢帽,踌躇了一会,笑道:“我既请得了一天假,过江去,也不会再到机关里去上工,偷得这半日闲,去看看不要钱的梅花也好。我们这穷公务员两条腿,还值钱吗?轿子不必了。西门太太有轿子在前走,我跟着跑吧!”西门太太笑道:“你客气,令弟现在发洋财了,这也不管他,我请你坐轿子就是。”亚雄看她脸上有一种犹豫的样子,必是感到主人坐轿子去,客人跟在后面跑,有些不好意思,便道:“一路走,一路找轿子吧。”
这时刘嫂已走进房来,要张罗茶水,楼下的轿夫却在高声喊着:“走不走?”亚雄将桌角上的手提包拿了,交到西门太太手上,又把沙发上的大衣,也交到她手上,笑道:“快点走吧。我还可以在那里多玩一会。”西门太太本也急于去应二奶奶的约会,便笑道:“也好,在路上找轿子吧。鬼轿夫,断肠也似的叫着。”她笑着下楼。
亚雄道:“那也难怪他们叫,他们是以时间与劳力来卖钱。”西门太太道:“这个我们自然知道,只是这些无知识的人,脾气非常之坏,一言不合,就要和人抬杠。”说着话,走到了大门口。亚雄道:“其实还是难怪他们。他们肚量大,每天至少吃三顿,抬一回短程轿子,也还不够会他一顿饭账。便算收入多一点,也不过一顿吃饭之后,喝一碗茶,买两支粗烟抽抽。供家养口,那更是谈不到。再看他们身上,穿得这样挂琉璃灯一样,哪里不会发牢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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