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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英赶着马跟上来,笑道:“大哥,你有一点儿不好意思吗?”亚雄道:“你看,人家一个卖熟水的,西装革履,胸垂金表链,我们枉读一二十年书,还是来卖力气,早知如此,浪费这读书的光阴,干什么!”亚英笑道:“也许你是公务员,怕失了官体,有这么一种见解。我觉得他未尝不难为情,一个人陡然换了身份,总有点不合适似的。其实要想到我们是怎样穷了,他是怎样阔了,恐怕只有他不好意思见人。我自己也就这样想着,将来我有了钱,穿得整整齐齐回重庆,我怎样把发财的经过去告诉人呢?”说着正要踏着坡子上山,那马驮着两袋子冬笋上坡,比较吃力、迟缓,亚英就用两手去推着马屁股。亚雄看了哈哈大笑道:对了,你告诉人就是这样发财的吧?亚英笑道:“这就是发财的一个诀窍,我们叫牛马和我们出力,别人叫人类和它出力,其理一也。这马若是会说话时,它在我背后,一定会宣传我奴役着它,所以我凭着良心,买点好料给它吃。”亚雄道:“你说这话,教我作兄长的惭愧。我不如你这匹马!”说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亚英倒怕他大哥真的误会了,便一路陪同他说笑着。
两人到了亚英卖货的那个乡场上,马蹄踏着石板小路,啪啪有声,不免惊动了路旁疏散来的小公馆。有的主妇们由门里抢出来,昂着头问道:王老板贩买着什么来了?亚英走着答应了一声“冬笋”,前后左右的人家就有好几个主妇喊着拿来看看。亚英向亚雄望了笑道:“你看见吗?生意就是这样的作法。”在他这说话的时候,那主妇们又都喊着“拿来看,拿来看”。有两个脚快的主妇,索性跑到路上来,将他人和马一齐拦着。同时又有人拿了秤和篮子,勒逼了亚英就在路口上发卖。他笑嘻嘻地应付着这些主顾。有一个主妇选择着冬笋向她带来的篮子里放着,笑问道:“冬笋涨了多少钱一斤?”亚英笑道:“老主顾,不涨价就是。”所有的主妇听了这话,都表示满意,不到半小时就秤了几十斤去,大卷的钞票向亚英手里塞着。
亚英再赶了马向前走,笑向亚雄道:“你看,怎么不挣钱?尽管有人吃不起白菜,把冬笋当豆渣吃的,还大有人在。本来我今天贩来的冬笋,比上次贩来的要便宜二成。他们这些太太们,根本不打听跌价了多少,倒问我涨价了多少。”亚雄道:“你若守着商人道德的话,你就该便宜些卖给他们。”亚英道:“你以为在这里卖冬笋的,就是我一个吗?我单独卖便宜了,人家会叫我滚蛋的。”
意外
两人说着话,后面发出了一阵皮鞋响,回头看时,一个穿草绿色细呢衣服的人,戴了漂亮的丝绒帽子,手上拿了一根镶银质头子的软藤手杖,遥遥指了亚英的脸道:“老王,你还有多少冬笋?”亚英笑道:“廖先生,几十斤。”他笑道:“你知趣,我最不喜欢人家叫我的官衔。冬笋都卖给我们钱公馆,价钱随便你算,你就送到钱公馆大厨房里去。”亚英道:“有家兄在一路,我先把他引到我那草棚子里去,立刻……”那人瞪了眼道:“你还叫我等你不成?老王你是会作生意的人,你可不要不识抬举。”亚英笑着点点头,连说“是是”,又回头向亚雄道:“你觉得累不累,还是跟我走上一趟吧?”亚雄见那个所谓廖先生,态度十分骄傲。亚英在这里既然还是一个小贩子,很容易受人家的压迫,总以不和他增加麻烦为妙,便答应和他一路走。亚英带过马头来,顺了另一条齐整的石板路,向小山顶上一幢高大洋楼走去。
这一家公馆姓钱,是这个疏建区最有名的地方。不但他们家的人有一种威风,便是他们公馆里畜养的那几条狼犬,也是外国种,棕色的毛,洗刷得溜光,一望而知就不是平常家数。所以亚英听了那位廖先生的话,要向钱公馆去,自然知道,并不用得他再加指示。他牵了马,径直顺路往山上走去。将要到那公馆门首,平滑石板的坡子上,又划分了一条石板面的小路,亚英牵了马就向这小路上走。亚雄随在他身后走,隔了松树林,看到那高岗上的楼窗,垂着各种黄红颜色的纱帘,有那吱吱呀呀不成腔调的提琴声,由那窗子里传送出来。窗外的走廊上,有穿着红衣的女郎,从容地走过。在楼下看去,那简直是神仙中人。但顺了树儿缝里看去,那山路上有穿草绿色呢衣服的人,手上似乎拿着一支什么棍棒类的东西,挺立在路边,立刻在环境里添了一种严肃的气氛。这一份感觉,好像亚英已经先有了,所以他一点儿咳嗽声也没有,更不说话,只是那四只马蹄踏着石板,啪啪有声。
那廖先生先抢行了一步,走过马头去。亚英兄弟俩随了这小路走,穿出了树林,发现在洋楼的后面,离开高楼,有另一排小洋房。门里外全是水泥面地,门窗全是绿色的铁纱蒙着的,远远的一阵鱼肉油香气味,由那纱窗里透出,让人理会到这是公馆的厨房。一个穿着白罩衣的摩登厨子,推了纱门出来,胖胖的柿子脸,黑头发梳得溜光,两手捧了一只朱砂小茶壶,嘴对壶嘴,吸着茶,看到亚英,腾出一只手来指了他道:“不是有人叫你来,你还不打算把笋子送了来呢。我们哪一回少给了你钱?”
亚英先向前一步,笑答道:不是,我怕送了来,朱先生你又不要。”那厨子道:“不要,你就再驮了回去就是了!你想挣我们公馆的钱,平常不来伺候大爷,那还行吗?”说着,一伸大拇指,指了他的鼻尖。亚雄见他无故在人面前称大爷,叫人看了有些不服。然而亚英倒并没有什么感觉,将马缰绳拉住了,然后笑嘻嘻地向那厨子道:“朱先生,笋在哪里过秤?”厨子让他叫了一声“先生”,有点高兴了,笑道:“我懒得费事,和你估价吧,你把冬笋送到厨房里倒下来,让我看一看堆头大小。”亚英说着“是,是”,就把马背上的两布袋冬笋搬了下来,用肩膀扛着,拉开纱门送了进去。
朱厨子两手捧了小茶壶,继续喝着。亚雄只好站在马边呆呆地望着。朱厨子看了看他道:“你是老王的什么人?”亚雄见他这样没有礼貌,本来多少要报复他一点。无奈一想到少年盛气的亚英,都不敢违拗他,自己是个过路客人,何必和他一般见识?因此忍耐住胸头一腔怒气,向他笑道:“我是老王的哥哥,在这里站站,不打搅你先生吧?”又是一声“先生”,这朱厨子就格外的高兴了,笑道:“到厨房里去坐坐,也不要紧,你来。”说着,左手拿了茶壶,右手将纱门向里一推,向他点了两点头。
亚雄既是不敢违抗他的招待,也想到里面去看看,这有钱人家的厨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于是就顺了这一推门之间,侧身走进去,自然他的目光在他的好奇心理上,已把门内的情形完全看了进去。往日看电影,总觉美国人把厨房的设备,过于夸张得干净,及至走来一看之后,才知道影片上所布置的厨房,还极其平常,这里的墙下半截,都是瓷砖面的,不带一点儿灰尘,地面是水泥铺的,光滑平整。这里正是钱公馆厨房的西餐部,桌案碗盘,一律是白漆漆的,那玻璃的橱门,透露出里面的大小听盒,猩红碧绿,精美的装潢着。只看那装潢上都印着外国字,可知这全是些舶来品了。灶的墙壁,也是白瓷砖砌的,那不好看的煤炭,都在灶里面燃着,不把那漆黑的面孔向人。碗橱的对面,一个玻璃格子,里面几只大小玻璃缸,盛着红红绿绿的水果,尤其是东北苹果、台湾芭蕉,烟台梨,这几项都不是重庆所能得到的东西,却不知怎会新鲜的摆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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