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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娜在一个破败的小平房里出生,诞生于血污泡沫中,连啼哭的声音都比别的婴儿微弱一些。她的家庭和这片贫民区大多数都差不多,父亲嗜酒经常回来就踢打母亲。很小的时候她就会蹒跚着上前抱住父亲的腿哭泣,让他不要再对母亲打骂。后来乔娜想,或许就是她早于旁人的懂事,才让母亲之后又独自抚育自己六年。
在她的印象里,母亲时常露出忧郁神色,有时是因为父亲又把钱拿去喝酒,有时是因为她。乔娜知道后者是后来母亲醉酒对她的怒吼:“为了你我才留在那个家,不然我早就一走了之了!”这些话如生锈的铁刃,每被她说一次就往心脏捅得愈深,伤口深了也就麻木了。久而久之,母亲清醒后抱着她道歉时也不会流泪了。
小乔娜八岁前有一只小狗,叫“萨斯切”,是母亲给它取的名字。“养一条叫‘幸福’的小狗,会不会生活也能稍微好一些呢?”她怀着这样可以被父亲斥责为愚蠢的想法,把小狗带给乔娜喂养,“以后你也是一个有责任的孩子了。”
在那段时间,父亲在门外摔打桌椅时她窝在母亲怀里,萨斯切就躺在她的怀里轻舔她的手心。
乔娜继承了母亲的好样貌,越长大母亲越不允许她到外面玩耍,就连父亲也不准她接触。偶然一次她被父亲要求倒水给他,那双粗粝的手摩擦她的手背生疼,她回了卧室就被母亲带到井边,冬日的井水冰冷刺骨只一会儿手掌变得通红。但乔娜不敢和母亲说,母亲的眼泪掉得比她还多,两母女在寒冬的井边小声呜咽,这是属于她们的悲哀。
母亲找了一份好工作,每日到隔壁街区一个店里为那些太太小姐缝绣衣裙帽子,比起曾经在家中给邻里缝补被单轻松得多。她的手很巧很受老板的器重,这位女老板胖胖的十分和蔼,乔娜总被母亲带到店里,经常被送一些糖果。
用五彩玻璃般的糖纸包裹的糖舔一口就能甜到心里,但乔娜舍不得,她总是小心翼翼地剥下糖纸,再把那颗糖喂给母亲,母亲的笑容比糖果更让乔娜觉得幸福。
但父亲来了,他站在店外破口大骂老板带走了他的女人孩子,引来许多人围观。乔娜没见过母亲这般佝偻的脊背,她牵着乔娜,向担忧神色的老板仓皇鞠躬,劝着洋洋得意的父亲离开了。
那天晚上乔娜抱住萨斯切浑身颤抖,母亲这份工作没有和父亲说,是今天突然回来发现没人端茶送水才发现端倪,他不允许她出去“抛头露面”,所以今晚的打骂格外狠。乔娜被母亲缩在她俩的小卧室里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哭吼着求父亲放过她,放过她的母亲。
外面的声音终于平息,母亲拖着身体给乔娜开门,乔娜不敢触碰母亲,她裸露的每一寸肌肤都布满伤痕,她的眼中没有半点亮光,如同死人。
她说:“乔娜,我忍够了。”
母亲依旧每天在家里为邻居缝补衣物,多舌的男女在极度贫瘠的生活中挖掘任何乐趣延长自己的寿命。所以这些天来家里送衣物缝补的人比平时多了许多。他们的目光或怜悯或探究,母亲却还是那晚的模样,接过衣物就开始穿梭针线。“乔娜,不要觉得这样有多屈辱,我们需要钱,知道他们能给我们钱就够了。”
乔娜跟着母亲出了远门,母亲要去医院拿些药,一些伤处迟迟未好。父亲骂骂咧咧没有阻止,毕竟人生病了他也捞不到好。那个医院很小,小到乔娜绕得忘了路,她吃着母亲给的糖等母亲从看诊的房间里出来。临走时,乔娜很有礼貌地和那个女医生告别。
今天晚上父亲喝得晕乎乎没有打人,这两天他被追债的人扰得心烦,整日躲在家里喝酒。他招手:“乔娜,给我倒杯水来。”母亲按住乔娜的肩膀,温柔而坚定:“我去,你看书吧。”
那天回来的路上母亲给乔娜买了一本书,她说:“以后爸爸喝酒的钱都拿给你读书好吗?”太阳下母亲的面容看不真切,但乔娜还是露出大大的微笑,用力点头。
父亲死了。没人知道是谁干的,他在一个凌晨死在大街上,听说突然捂住肚子倒地,等人发现时早已没了呼吸。母亲去领回他的尸体时哭得悲切,满口对当家人离去的怨怼与不舍。她的容色哀戚,未亡人泪流满面格外引人同情。
那是对过去多年的告别还是对未来新生的迎接?小乔娜不懂这些道理,直到母亲收拾好所有家当,她才明白过去的痛苦终于结束,她们要迎来新的生活。离开前的那些夜晚,乔娜睡梦间感受到母亲一遍遍摩挲她的面颊。母亲变了很多,她不再似曾经忧郁,可也没有笑容,总是面无表情。离开的那天,她阻止乔娜把小狗带上车:“我只能再养一个小孩,没空管狗。”
萨斯切被留下,她要和母亲奔向新的生活,她的“幸福”却留在了充满痛苦回忆的原地。乔娜小声哽咽,萨斯切静静端坐在曾经的家门口望着她们离开,仿佛她和母亲只是又要出一个远门。
可马车还是停下了,小女孩跳下车抱回小狗,即使这成为之后几年逐渐崩溃的母亲责骂自己的理由之一,她也毫不后悔。
离开了痛苦源头,多年的折磨还是如隐蛇不时上前咬啮心脏。母亲时常做噩梦,她用烟酒止痛时,乔娜总静静坐在她的腿边。后来痛苦愈发浓烈,烟酒不再管用乔娜就成了发泄的对象。这时的母亲最让她痛苦,各种贬低抛弃的恶语不断从至亲人口中吐出,待她清醒又会哭着向乔娜道歉。
可乔娜不怪她,被反复伤害的心学会包裹伤口,等下一次母亲陷入低迷她又可以将她的怒骂尽数承受。她们是最亲密的家人,也是彼此依存疗伤的病友。
母亲还是离开了她,在一个下雨的傍晚。乔娜放学回来,收拾好散落的酒瓶,想要唤醒沉睡的母亲她的躯体已经冰冷。周围的邻居都说那家女儿是个怪人,和母亲的尸体在一个房间呆了一夜,早晨才和旁人说,一直到葬礼结束也没流一滴眼泪,真是冷血。
乔娜在母亲的墓碑边坐了一天,天上的雨丝不知什么时候又开始降落,冰凉的脸颊突然感受到小小的温热。“你是在舔我的眼泪吗?你是在安慰我吗?”乔娜摸摸萨斯切的头,微笑问它,曾经让自己那般伤心落泪的人一个个离去了,在没有人能让自己那般脆弱。
可现在,至少此刻,她抱住萨斯切,容许自己哽咽无声:“我真正拥有的只有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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