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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允的原意是为他家殿下说句好话,不成想此言一出,朱南羡脚下一个踉跄,转过头来,幽幽地看了他一眼。朱南羡将苏晋请到南苑,将一身束手束脚的蟒袍换了,又命下人把死囚带来。初夏皓月当空,一池新荷簇簇,时下兴莲子百合汤,郑允着人也为苏晋呈上一碗。不多时,那名死囚便被人带来了。来人一张生面孔,粗布短衣,五大三粗,先探头问了问郑允:“要见哪个?”听闻是苏晋,浑身一激灵,扑通一声便给她跪下了。却说此人名叫张奎,曾是京师衙门的一名仵作,两年前嫌衙门活累,请辞不干了。他与苏晋其实并不相识,不过是请辞之前,衙门里说有一名苏姓知事要从松山县调任过来,曾经中过进士,一时闹得沸沸扬扬。在张奎看来,中进士的都是有大才之人,合该在奉天殿进献治国之策,哪怕到了地方衙门,不封个府尹府丞也该给个知县当当,断没有做个知事还算升官的道理。张奎如今犯了事,本以为死路一条,没想到几经周转竟被带到王府,成日被人盘问与苏晋的关系。他不明就里,也猜出是因苏晋的缘故才保得一命,故此将脑子里仅有的线索挖出来说与朱南羡听。没想到还挺管用,十三殿下堂堂嫡皇子,倒真没拿他怎么着。苏晋一时不知从何问起。张奎却如见了救世菩萨,连跟她磕了三个响头,径自就把所犯之案道来。依张奎的说法,他还真是被冤枉的——那日夜里,张奎与往常一样,去了城外乱葬岗。他在衙门做了十年仵作,虽然后来不干了,总有些生财的门道。义庄里的尸体都是“经过手”的,没有值钱东西,乱葬岗却不一样,指不定能遇到“肥”的。这夜,他就捡到一个肥的。张奎道:“我远远瞧见一个少妇立在乱葬岗上头,绫罗锦衣,以为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夫人,还唤了两声。她没理我,我就走过去拍了拍她,谁知她一碰就倒。我这才发现她已没气了,可面色还很红润,生得十分好看,就跟活着一样。”张奎心中也有些害怕,但又想富贵险中求,咬牙向尸体摸去,哪知刚摸到一个玉坠子,后脑勺便挨了一下,人事不知了。再后来,刑部就有所载录了。张奎在衙门牢里醒来,寻月楼老鸨状告他奸杀楼里头牌宁嫣儿,他受不住酷刑,屈打成招,本来即日就要行刑,莫名被人提了出来,带到了朱雀巷。苏晋听了个起头便疑云丛丛。这样的案子平日都该由京师衙门经手,怎么这一桩直接走了刑部?她问道:“你曾在衙门当值,该晓得你这事闹不到刑部去,就不曾起疑?”张奎道:“我问过呀,那些天杀的狱卒哪能跟我这样的人废话?”苏晋又问:“你可记得你去乱葬岗究竟是哪一日?”张奎细想了一想,道:“我记得,四月初七!那日是我老丈人的寿辰,我想扒了那玉坠子给他祝寿!”晁清失踪的日子,是四月初九。苏晋一时怔住,她终于在千丝万缕的琐碎里找出一丝隐约可见的线头。刑部载录,死去的女子是寻月楼的头牌宁嫣儿。许元喆曾与他说,晁清失踪前,独自一人去过烟花水坊之地。苏晋又问道:“你可能证明你所言属实。”张奎苦起一张脸:“不能。”但他忽又道,“我将那扒下来的玉坠子藏在了刑部牢里一个墙缝中,等闲不会叫人发现,苏官人可命人寻来。”他再想了想,亟亟道:“我知道那玉坠子并不能为我洗脱冤情,但至少能证明我的确为求财,没有贪图美色,更不想害命。”苏晋听了这话,又为难起来,她不过一名知事,如何闯到刑部大牢去找证据?朱南羡杵在一旁听了半日,总算又轮到自己派上用场,于是咳了一声道:“苏知事若觉得分身乏术,本王可先命人追查此事。”又怕苏晋不放心,毛遂自荐:“既有冤情,查查也是好的,本王会时时盯着,有任何进展,立刻命人知会你,全由你来拿主意。”苏晋看向朱南羡。他身着月白直裰,袖口绣了两片竹叶,笔挺站在她对面,身后是茂密的竹林,月华洒下,竹海成涛。这样素雅的衣衫,若换了旁人穿,或许是朗朗如清风,温润如明月。但朱南羡不一样,他人是英挺的,气度是坦率的,身穿新竹素衣,更显得英姿勃发。苏晋撩起衣摆,往地上一跪,郑重其事道:“微臣不知何德何能,竟得十三殿下如此深恩厚爱,他日殿下若有所愿,微臣当鞠躬尽瘁,任凭驱驰。”朱南羡听到“深恩”二字,伸去扶她的手蓦地僵住,嘴角牵动了一下竟仿佛有些难堪:“哦,这不算甚么,你平身吧。”苏晋伤未痊愈,这一整日又奔波在外,全凭脑中一根弦紧绷着撑到现在,眼下晁清的案子总算有了着落,她放下心来。与之同时,藏匿在四肢百骸的疼痛与疲累浮上来,一跪一起之间险些向前栽去,还好挣扎出一缕清明扶住石桌。朱南羡见状,吩咐道:“郑允,你即刻去宫里请医正。”苏晋辞谢道:“不必了,微臣只是累了,早些回衙门歇上一日就好。”朱南羡本想挽留,但苏晋方才一句“深恩”仿佛一道芒刺,倏尔间竟不好多说甚么,任苏晋撑着石桌歇了半刻,不由地道:“你也真是,何必为了不相干的探花郎拼命,平白落了一身伤。”他这几日实没闲着,颇费笔墨地上了一封折子为苏知事请功,谁知折子没递到皇案就被朱悯达扔回来,骂他狗拿耗子,本末倒置。苏晋疲惫地笑了笑:“殿下高看下官了,若当真是个不认识的,下官何必要犯这个险。”一时想起晁清失踪后,许元喆一字一句地为她抄录《大诰》,又道:“他是微臣故旧,当时在场又无人认得他,微臣不去找他,该由谁去?”朱南羡不知当说甚么好。她不过一名文弱书生,做事为人尚能坚守底线,无愧于心。一时又听苏晋问道:“殿下在宫中,可知道许探花现如今怎样了?”朱南羡道:“哦,约莫是还好。父皇为保证公允,命登科三甲跟着晏子言一同重新审阅春闱的卷宗,时限十日,这么一算,晏子言今日离开詹事府后,就该上奉天殿回禀父皇了。苏晋听了这话,脸色不由一变。令这一科的状元,榜眼,探花一起查案?为保证公允?在帝王的心中,所谓公允道义,远比不过帝位的稳固,江山人心所向。早年景元帝诛杀功臣,剿灭前朝乱党,北地死了数万人。眼下南方江山海晏河清,而北地始终人心惶惶。景元帝若想完完全全地收复北地人心,便不该想着科场案这一碗水该如何端平,他该要想得更深更远,远至三十年以前,远至数百年之后。他该要把这场科场案当作一次契机,对生在北方惶惶不可终日的人说:“喏,你们看,朕虽起兵自江山南,但天下万民皆是朕的子民,朕对你们都是一视同仁的,当年你们中有人犯了错,朕杀了他们,而今南方有人犯了错,朕也一样要杀他们。”更不必顾及这所谓的“错”是不是“莫须有”,反正他皇威在上,满朝文武都会封住自己的嘴巴。苏晋原以为事出以后,景元帝革了登科三甲的封授,再从北方仕子中提几人上来做成进士便也算了。但景元帝的思虑更深。他要做一出戏,一出给天下人看的大戏。他命春闱的状元,榜眼,探花跟着一起查自己的案子,面上看着是处事公允,实际上这桩案子早在他的圣心之中定了性——这是他手里头稳固江山的筹码,是这一科南方仕子一场逃不开的劫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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