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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常人都是站在窗外听墙根,她却在窗内,听外头的人说话。沈奚打不起精神,又躺到棉被里。脸挨到枕头上,人迷糊着睡了,可因为心里存着“他会回来”的猜想,睡得极痛苦,在梦里把从小到大梦了一遍,二十几年故梦尽,头疼欲裂,去看落地时钟,滴滴哒哒走了三小时而已。她喘了口气,披着衣裳坐直。从没当着下人哭,可大年夜,思乡情重,思君心更重。书桌边就是她来时带的皮箱子,收整好了,衣裙里夹着封信,放着支票,上头有傅侗文的签字。谭庆项前几日给她的:“侗文知道你不乐意收,你留着应急用,过两年有了自己的积蓄,再给他寄回来。”谭庆项是要劝她留防身钱,她知道这是好意,把支票夹在了书里。她糊里糊涂地看钟表,又走了十分钟。快要天亮了。既然睡不着,索性起床,换了明天要出门的衣裙,最后坐在了他的书桌前,从抽屉里翻出了信纸,一字一句地给他留了封信。信到收尾,钢笔收好,再看了会那蓝色墨水瓶子,这几日看多了倒有感情了,于是悄悄用信纸裹起来,放进了箱子。刚把箱子上了锁,帘子外有人叩了门框:“醒着呢?”是谭庆项。傅侗文也回来了?他终究要来送自己的吗?沈奚匆忙立身:“快进来。”几日没吃好睡好,人猛起身,眼前晃了白影过去,她扶住书桌,微微喘了口气。谭庆项进来,皮鞋上和身上也都是雪,看沈奚脸色发红着,走到她面前。从那双水漾的眼里,看到的都是失望。“只有你一个回来了吗?”她见外头没响动,心直坠下去。“是。不过我来,是要和你说句不该说的话,带你去个不该去的地方。”沈奚不懂。“他这些日子都病着,不想让你知道,于是住在了莳花馆里。但我明白你们两个,不见这一面,留在心里的遗憾太大了,”谭庆项压着声音说,“我带你去莳花馆,用为一位小姐看病的借口去,妇科病,我不方便看,她又不想去医院,你临走前算是帮我私人一个忙,去给她检查一下。”他接着说:“这借口不高明,可把你带过去了,他也不好说什么。”谭庆项是过来人,在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沈奚背后倚着书桌,喉头一阵阵发紧,坠落到十八层地狱下边的心,又像被一双手打捞起来,扔进了油锅里煎……人难受起来,不光是内里的感受,手脚身体也会不得劲。谭庆项瞧她脸红得不自然:“你该不是也病了吧?”她摇头,不会,她身体好的很,要做医生的人怎能不锻炼。读书时,她除了死读书就是跑步,感冒都少见。这短短日子里,从小年夜后到今日,吃不下睡不着,失恋状态里的女孩子是看到什么都能想到对方,折磨心肝脾肺,显现在脸上,憔悴了很多。“你等我十分钟。”她说。马上要天亮了,从现在算起没多少时间见面。沈奚当着谭庆项的面,用最快速度将自己梳妆打扮妥当,谭庆项嘱万安悄悄把沈小姐的行李箱带出去,沈奚跟随他出去,对丫鬟说的就是要给三爷的一位女性朋友诊病。沈奚从医这件事院子里的下人们都清楚,只是唏嘘,大年夜难得被三爷叫出去,还是为了别的女人。黎明前,胭脂巷是最静的。平日里热闹的烟花柳巷在大年夜本就客人少,又是年初一的早晨,黄包车夫也要阖家团圆,不急着出工。此时天色露白,没有车,只有深浅不一的车辙,黄包车的、轿车的……大多都被雪覆盖住了,突显他们这辆轿车压出来的痕迹。有个丫鬟在垂花门内候着,见人来了,把他们带入厢房。这个院子,这个厢房她来过,再见人,果然是那个小苏三。小苏三在喝茶,见到他们两个脸上一闪笑容。谭庆项把沈奚让到身前:“沈小姐。那个是苏磬。”小苏三是艺名,苏磬是本名。“见过的,”苏磬问,“你们西医诊病要多久?你留在我这里。让庆项去应对三爷。”“半小时,检查的话最多了。”她说。“那就半小时吧,也好叫三爷起来了。”苏磬对谭庆项说。谭庆项和苏磬温声道谢,在屋内稍驻,说:“我去叫。”“嗯。”苏磬微笑。谭庆项这个人,初识是寡言书生,相处久了才能体会他的刻薄和清高。可在此时,他却像个被驯服的男人。沈奚记起傅侗文说的那个让谭庆项铭于心的人,再看苏磬,又想到她对傅二爷也如此柔弱有礼……“怎么,是有人在你面前提到过我吗?”她这里是往来无白丁,每日面对政客要员、才子书生和各路将军,最擅揣测人意。沈奚坦白:“是有点好奇,想到三爷说过的谭先生过往情感生活。”苏磬笑一笑,算是承认。“侗汌,”苏磬停一停,改口说,“我认识三爷、四爷时,要比谭庆项早几年。”凡有人提到傅侗汌的事,她都会保持沉默,这已经是本能。苏磬见她不语,自觉无趣地笑着,给自己打圆场:“早年的三爷和四爷在北京城,那可真是王孙走马长楸陌,贪迷恋、少年游……”苏磬未说尽的后半截是:似恁疏狂,费人拘管,争似不风流。一首词念得吞吞吐吐的,不像青楼名妓会做的事,像是闺房里的密谈,谈着彼此的意中人。沈奚从她的词句里,隐约看到点什么,又觉得这首词,过去也听谁说过。可她和傅侗文分别在即,心神分离,含含糊糊地说:“谭先生是个好人。”干巴巴的,没个修辞,没个例证,硬生生把话转到了谭庆项身上。苏磬回:“天底下最好的人就是他了。”两人再无话说。半小时后,谭庆项入屋,要带沈奚去东厢房,被苏磬拦住:“让丫鬟带过去吧。你过去,万一三爷留你下来,三人在一个屋里,你还怎么让他们说贴己话?”谭庆项被问住,苏磬又说:“才刚天亮,还能在我这里睡一会。”“我自己去吧。”沈奚忙说。四四方方的院子,哪里是东她认得。谭庆项也是不想打扰他们,没强行跟着她,留在了苏磬的屋里。沈奚离开,丫鬟早就备好了热毛巾,谭庆项草草擦了手和脸,苏磬低头,在那解袄,谭庆项挡她的手:“不睡了。”沈奚不便多留,去了院子里,略微望了望四周。对面厢房外,有个伙计在朝她招手,她过去了,伙计倒不多话,把帘子打开。她踟蹰着,被伙计疑惑的目光敲醒,迈入门槛。墙角有个铜铸的仙鹤,和一个小铜盘、香炉摆在一处,便晓得是诗钟。这里果然来的都是达官贵人,玩的也是古旧老派的东西。屋里的灯未灭,电灯的光在白昼里如此多余,又苍白。傅侗文仰靠在太师椅里,只管把一本打开的书,轻轻地往自己鼻梁上拍,萧然意远。在帘子放下时,他望过来:“原本要留你过年的,没想到忙到这时候,要对你说句抱歉。”沈奚配合他作假:“也没什么,你一贯很忙,我早习以为常了。”他笑:“庆项方才和我说你要为苏磬诊病,我才晓得你还懂妇科。”沈奚答:“在仁济实习时,我会被要求科室轮转,普通的检查都能应付。”傅侗文一笑,将书倒扣在茶几上,人披着衣裳,下了地,趿拉着拖鞋走来。她从口袋里摸出来一张摺好的信纸:“我走后,你再看。”他接了,搁在窗边:“好,你走了我就看。”离得近了,能闻到他身上沐浴过的味道。他刚刚洗了澡,换过衣裳,衬衫的袖口纽扣还没来得及系好,发梢拭干了,仔细看头发还微湿着。男人就是这点占便宜,头发干得快,装也装得逼真。她像能看到,他听说她被带来了,难免要凶谭先生三两句,随即下床,让人准备沐浴,烫衬衫……只为让她闻不到久病的药味,以清隽和干净的面容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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