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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sp;&esp;沈怀素的五个姐姐都很宠爱他,三姐为了这个最年幼的弟弟,义无反顾地做了外交官的情人,她最后变成了那外交官的老婆,跟着他一块儿去了法国,现在他们有了三个混血孩子,一个男孩儿,两个女孩儿,男孩儿不久前和自己的钢琴老师结了婚。
&esp;&esp;三姐和外交官的婚礼办得非常体面,沈怀素还给那家庭教师发了邀请函,他在邀请函上写:老师,我要去法国留学了,想再见见您,您知道我对您的感情。
&esp;&esp;那家庭教室盛装打扮来到了酒店,哭着离开了。沈怀素挽着一席白婚纱的三姐的胳膊在酒店大堂亲热地和她打招呼,目送着她狼狈的背影幸灾乐祸。当晚,他在他的日记里写,他头一次被这样的快乐击中,它“难以形容”,“难以界定”,充满罪恶感又让人欲罢不能。但就像世间的所有快乐一样,这强烈的快乐也不是永恒且长久的,反而因为它的强烈,它消失得更快,随之而来的失落感也更巨大。他好像再找不到这样的快乐了。
&esp;&esp;和沈怀素关系最亲密的五姐时常想起沈怀素的十七岁,他就要去伦敦读书了,他度过了仿佛足有他一生那么漫长的一个夏天,他每天都精力充沛,完全不用休息似的,想尽办法娱乐自己,打牌,下棋,策马,泛舟,玩爱情的游戏,享受肉体的刺激,他带回来一个又一个漂亮女孩儿,但他对未来似乎充满迷茫,好像一种空虚正趁着他青春时,趁着他长得不赖,足够有钱,储备了足够多的文化知识,什么都见过,什么都尝试过之后,占据了他的生活。这种空虚从他的一举一动,从他给每个女孩儿的吻,甚至给每个男孩儿的眼神中流露出来,他大约早早地明白了世间不存在什么永恒不变的美丽,也不存在什么持久的快乐。但五姐也强调,沈怀素并未因此想要麻痹自己的神经,他不抽烟,不喝酒,也拒绝药物的刺激,他极度注重自己的形象:抽烟的人会有焦油熏黄的手指,吸毒的人会掉光牙齿,头发也会失去光泽,脸上还可能长出疱疹,毒性会影响他们的后代,他们的孩子可能只有三根手指,一只眼睛,是瞎的,是哑的。他没办法接受这样的后果,他是沈家的公子,他得风风光光,漂漂亮亮地过完这一辈子。他的孩子自然也必须是漂亮,聪明,受万众瞩目的。他就这样过着极自律又放纵的生活,试图探究出什么,试图钻研出什么——反正,他那时候自己也说不清。
&esp;&esp;与此同时,他的父亲母亲,姐姐们,女友们,密友们不断地向他输送饱满的爱意,他就像一株吸饱了水的芦荟,可他长不出密密的枝叶,开不出美丽的花,那么许多营养无处发泄,只能将他的身体撑得越来越满,只能胡乱抽出很多旁枝。生命依赖水,细菌也需要水,因而在这样的营养液里,沈怀素滋生出了倨傲,任性,偏执,喜怒无常,完全以自我为中心的坏脾气。当然这些性格缺陷,在他的三姐看来仍旧是那个家庭教师的错:一场错付的爱情很有可能毁了一个年轻人的一生。
&esp;&esp;沈怀素在英国时,有一回,一个女孩儿在他的公寓前自杀了。沈怀素对此不以为然,又是他的家人出面处理了后续,他的母亲和父亲说,怀素在国外学坏了,不能再待下去了,不管用什么办法,无论如何都得回来。于是沈怀素大学毕业后,几经周折,最终还是回到了新加坡继续进修。
&esp;&esp;沈怀素学习的是一种古老的,已经死去的语言,早就没有人在使用它了,因为那家庭教师,他迷上了语言,而在大学学习的过程中,他越来越坚信使用得越是频繁的语言被现代生活腐蚀得越严重,越难窥看语言的本源,他还相信语言是道德审判的工具,他时常回想起家庭教师在金碧辉煌的酒店大厅里听见他和她道“您好”时露出的慌乱无助,近而怨恨的神色,他相信,如果他们只是互相对视,谁也不说话,无论他脸上挂着多虚伪的笑,多得意洋洋的表情,他都不会再见到那样复杂的表情。
&esp;&esp;眼神可以逃避,而声音,会变成咒语。
&esp;&esp;天福宫的壁画就是在沈怀素对语言如痴如醉时走进了他的生活。
&esp;&esp;那是在一次聚餐会上,沈怀素的一位研究民俗的友人鹿鸣悠去了玉松采风,拍下了几张照片,展示给大家看。照片毫无摄影技术可言,又因为光线昏暗,成像也很不理想,但或许正是因为它们的模糊,不清晰,才显得更神秘,更诱惑。
&esp;&esp;照片里照的就是天福宫暗室里的壁画。
&esp;&esp;沈怀素不止一次和人描述那些照片,他还要到了副本,甚至拿到了原本的胶卷。他用一台幻灯片机,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地看这些照片。
&esp;&esp;壁画并不精细,内容也没什么稀奇的,无非是被水流卷起的白骨,沉入水下的破船烂舟,水花里的火苗,扭曲痛苦的女人,挣扎的骷髅,还有一条蛇,一条蛟龙,缠斗在一块儿,还有一个头发很长,眼睛四周画得很黑,眼睛更黑的男人。那白骨的上方,沉舟的顶部,火苗和女人的四周另绘有蛇行一样的红色花纹,鹿鸣悠说这是当地的古语,已经失传很久了,谁也看不懂,但是祭祀的时候,主持祭祀的长老会依葫芦画瓢的把它们画在人身上。
&esp;&esp;沈怀素问他:“这些壁画是谁画的?”
&esp;&esp;壁画上找不到署名,据鹿鸣悠推测,属于隋朝时的风笔。
&esp;&esp;“隋朝?”
&esp;&esp;“结束了混乱的朝代。”
&esp;&esp;“很短暂的一个时期。”
&esp;&esp;他又问:“这个男人是谁?”
&esp;&esp;“这是当地信奉的一位神仙,传说一条赤练蛇修炼成精,后来做了很多善事就成仙了,每年九月的祭祀就是为了感谢他做过的好事举行的。据说以前会来好几千人,敲锣打鼓,又唱又跳,很热闹。”
&esp;&esp;鹿鸣悠又说:“可惜现在没什么人参加祭祀了,壁画也因为维护不当,好些地方都看不清了,玉松太潮湿了,你要是感兴趣,下次可以和我们团队一起去看看,我们在帮当地修复壁画。”
&esp;&esp;不久,沈怀素就以语言研究学者的身份跟着鹿鸣悠一块儿去了玉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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