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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莉看见地平线上一辆疾驰的汽车爆炸了,也不知道是水塔还是蓄油桶爆炸,波及路过的汽车。只一瞥就不见了,心里已经充满了犯罪的感觉。安竹斯有辆旧汽车,但是不坐,总是骑自行车来,有时候看到她微笑一挥手。
又砰砰砰几声巨响,从海上飘来,相当柔和。
大家都朝外看,亨利嬷嬷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后面进来了,低著头笼著手,翻著一双大黑眼睛,在浓睫毛下望著众人,一张大脸抵紧了白领口,挤出双下巴来。
“大学堂打电话来,说日本人在攻香港,”她安静的说,声音不高。
顿时譁然。
“刚才那是炸弹!”“我说没听见说今天演习嚜!”“嗳,嬷嬷嬷嬷,可说炸了什么地方?”“怎么空袭警报也没放?”
“糟糕,我家里在青衣岛度周末,不知道回来了没有,”赛梨说。“我打个电话去。”
“打不通,都在打电话。路克嬷嬷打给修道院也没打通,”亨利嬷嬷说。
“嬷嬷嬷嬷,是不是从九龙攻来的?”
“嬷嬷嬷嬷,还说了些什么?”
七张八嘴,只有九莉不作声。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冰冷得像块石头,喜悦的浪潮一阵阵高涨上来,冲洗著岩石。也是不敢动,怕流露出欣喜的神情。
剑妮鼻子里哼了一声,冷笑道:“蛇钻的窟窿蛇知道,刚才嬷嬷进来一说,人家早知道了,站起来就走。”大家听了一怔,一看果然茹璧已经不见了。
本港的女孩子都上去打电话回家。剩下的大都出去看。不看见飞机。花匠站在铁阑干外险陡的斜坡上,手搭凉蓬向海上望去。坡上铺著草坪,栽著各色花树。一畦赤红的松土里,一棵棵生菜像淡绿色大玫瑰苞,有海碗的碗口大。
比比倚在铁阑干上,倒仰著头,去吃三明治里下垂的一绺子炒蛋。
“嗳,这白布还是收进来吧,飞机上看得见的,”婀墜指著矮墙上晾著的修女的白包头,都是几尺见方,浆得毕挺,贴在边缘上包著铝制的薄板上。
亨利嬷嬷赶出来叫道:“进去进去!危险的!”没人理,只好对著两个槟榔屿姑娘吆喝。她们是在家乡修道院办的女校毕业的,服从惯了,当下便笑著倘徉著进去了。
“花王啊!”亨利嬷嬷向花匠叫喊。“把排门上起来。你们就在这儿最安全了,地下层。”随即上楼去打听消息。
食堂上了排门,多数也都陆续进来了,见赛梨坐在一边垂泪,她电话打不通。有个高年级生在劝她不要著急。本地的女生都在楼上理东西,等家里汽车来接。茹璧第一个打电话回家叫汽车来接,已经接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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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比从后门进来,补吃麦片。九莉坐到她旁边去。赛梨又上去打电话。
几个高年级生又高谈阔论起来,说日本人敢来正好,香港有准备的,新加坡更是个堡垒,随时有援兵来。
“花王说一个炸弹落在深水湾,”特瑞丝嬷嬷匆匆进来报告。她崇拜瘦小苍老的花匠。他夫妻倆带著个孩子住在后门口一间水门汀地小房间里。
“嬷嬷!黄油没有了!”比比腻声抱怨著,如泣如诉。“嬷嬷你来摸摸看,咖啡冰冷的,嬷嬷你给换一壶来。”
特瑞丝没作声,过来端起咖啡壶黄油碟子就走。
剑妮颓然坐著,探雁脖子往前伸著点,苍黄的鹅蛋脸越发面如土色,土偶似的,两只眼睛分得很开,凝视著面前桌上。
只有排门上端半透明的玻璃这点天光,食堂像个阴暗的荷兰宗教画,两人合抱的方形大柱粉刷了乳黄色,亮红方砖砌地,僧寺式长桌坐满一桌人,在吃最后的晚餐。
“剑妮是见过最多的——战争,”婀墜笑著说,又转向九莉道:“上海租界里是看不见什么,哦?”
“嗳。”
九莉经过两次沪战,觉得只要照她父亲说的多囤点米,煤,吃得将就点,不要到户外去就是了。
一个高年级生忽然问剑妮,但是有点惴惴然,彷佛怕招出她许多话来,剑妮显然也知道:“战争是什么样的?”
剑妮默然了一会,细声道:“还不就是逃难,苦,没得吃。”
热咖啡来了。一度沉默之后,桌上复又议论纷纷。比比只顾埋头吃喝,脸上有点悻悻然。吃完了向九莉道:“我上去睡觉了,你上去不上去?”
在楼梯上九莉说:“我非常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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