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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放学后三三骑着自行车发疯般地穿越那些陌生的马路。为什么她会知道出事了呢?她身体里面那根简直与阿童木长在一起的神经在抽搐着尖叫着,叫她面对着模拟试卷的时候眼眶湿润,英语听力考试的时候根本听不见那个嘈杂的广播里放出的任何声音。藏在书包里的那台粉红色拷机一直都在歇斯底里地震动,她用手捂住,她想要把机器关掉,她想要拆掉它的电池。这是最重要的一次模拟考试,然后就是填写志愿就是考大学,可是她做不到。那个狭小的液晶屏幕上反复闪过熟悉的号码,直到现在都能够毫不思索就背出来的号码。她没有办法反复地去看那只已经疯掉的拷机,而右眼皮在不断地跳动。她焦灼地在椅子上左右挪动着屁股,这场景多熟悉,好像台上的监考老师都在幻觉里换成了那个该死的长满青春痘的数学老师,随时准备走下讲台把试卷从三三的课桌上抽走。她头昏脑涨,终于熬到最后打响结束铃的时候奔出教室去,把那些胡乱填写的选择题答案都抛在了脑后。她分不清什么事情是更重要的,是因为她那迷惘的无所事事的内心。
考试一结束三三就揣着拷机冲出教室去,她知道阿童木要出事了。
记忆真是杂乱。三三反复回忆着那天跟着阿童木去往留级生家里的道路,路边的理发店,菜场和公交车站牌,新建起来无处不在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都彼此相似。这该死的城市,这遍布着打桩机和水泥搅拌车的该死的城市就好像是费尽心思地为她建造出了一只迷宫,而那些陌生的马路显得格外无情,没有细节,无法分辨。她真想大哭一场。她听到寻呼台的小姐用不耐烦又轻描淡写的语气向她念着拷机留言。她死死抓着话筒惟恐漏听了一个字,可是这甜美的声音念得如此疾速又毫不留情,就好像如此这般的留言她们一天可以收到几百万条。
她们这些麻木的没有感情的成年人!
阿童木留言:“阻止我,我不想再回到那里面去。如果回去,我就再也出不来了。”
三三想要深呼吸去思考,要怎么样去阻止他。她曾经试图做过这些事情不是么?那个夏天,阿童木和林越远,他们都沿着苏州河的河堤奔跑。她就算捂起耳朵都可以听得到自己的尖叫。他们俩光着两条晒得像泥鳅般黑的背脊撒开脚丫向前面奔去,边跑边急不可耐地脱去脏球鞋。她总是试图去阻止他们做那些蠢事,可是其实当他们心意已决的时候就好像轰隆向前的火车一样没有办法停下来。她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俩光溜溜地跳进傍晚安静的苏州河里,只剩下河面上漂浮着的白色泡沫。她害怕那种安静,就好像这个世界上突然之间只剩下她一个人,孤独得就连肚子都要疼起来。现在她骑车在陌生的马路上努力于路牌间辨别着方向,却仿佛再次看到那个靠在教室门口的背着彩色水壶的林越远,还有他在操场上握着一只炮仗鼻子里呼呼地喷着白气的样子。这些片段此刻却好像是刀片一样割得她疼痛难忍。为什么那些记忆突然之间排山倒海地压过来?她从未如此这般地感到自己这么没用,那些该死的悲剧都是在她面前上演的。她挥舞出去的拳头都好像砸在棉花上一样绵软无力。如果她能够记得路就好了,如果她能够早一点赶到留级生住的那个新村就好了。如果她能够快一点再快一点,让时间倒转,让时间倒转的话她还会重蹈覆辙么,会一次次把事情弄糟么?
后来她会永远记得这个傍晚看到的场景,这场景叫她一想起来就浑身发抖到心灰意冷。
留级生居住的新村弄堂口被驻足的路人挤了个水泄不通,消防队员正把准备灌水的皮管子从红色的车厢背后卷出来。他们穿着密不透风的防火服,叫三三想起小时候在万航渡路菜场旁边的那个消防局。夏天的时候她就穿着睡裙吮着娃娃雪糕看那些消防队员训练。但是现在却如此不同,她闻见空气里面充满了被烧焦的木头气味,一幢房子的顶上不断冒出巨大的如同黑色蘑菇般的浓烟。她盲目地逆着人群往前走,突然间在围绕房子方圆十米的地方凭空露出一块空地来,楼下一个便利超市里面两个穿着工作服的阿姨抱着头从对面直冲过来,撞在三三的肩膀上就气急败坏地回头喊着:“小姑娘看什么热闹,都不要命了啊!”三三的眼睛里突然飞进一粒漂浮在空气里面的被烫得灼热的灰尘,疼得一下子就流出眼泪来。那房子顶楼的窗户看不到任何火苗,单单有浓烈的烟尘像脱笼而出的困兽般滚向天空,旁边一棵齐五楼高的银杏树躲避不及几乎就要被吞噬掉。这里全然已不是上次跟阿童木同来时看到的那副安静模样。有个房间里那台来不及关掉的收音机依然响亮地播放着张学友的歌。这声音先是尖利刺耳,再后来她就根本听不到什么声音了。她被人推搡着往后拽,有片原本放满了花盆的木板突然从被灼焦的窗台上断裂下来,连带着两只原本种着小葱埋着鸡蛋壳的花盆狠狠砸在地上。有个粗暴的陌生人扯住三三的胳膊往后拉,让她几乎踉跄着跌倒在地上,但是他们还使劲骂着,好像这场火灾都是因为她这个不怕死还愣愣地往烟尘里走过去的小姑娘。她听不到他们的声音,只看到身后不断有握着水龙的消防员往前冲,而她则被那些人挤着不断往后退。烟雾呛得她流出了眼泪和鼻涕,背后有新的救火车和警车不断呼啸而来。她红着眼眶望着那些升腾着继续升腾着的烟雾,只感到想要大叫喉咙却发不出声音。她站在人群里不敢动弹不敢再挪动脚步,惟恐突然就眼前一黑失去知觉。如果她在这里倒下去一定会被忙乱逃窜的人们踩死。四周全部都是惊慌又兴奋的陌生人,那两个从超市窜出来的阿姨在喋喋不休地向人描述着这火是怎么样烧起来的,而三三无助地只想在人群中找到阿童木的影子。
她从未如此剧烈地想要找到阿童木,却又怕真的在这里找到他。两个别着对讲机戴着墨镜的警察正互相叽里咕噜地说着话,而更远的地方已经设了路障。她希望能够看到阿童木好知道他依然还活着,可是如果他没有也被烧死在里面他就应该快点逃,离开这里,离开这个没有任何人在乎他没有任何人希望他活着的地方。不知道留级生有没有死掉。那些烟雾渐渐散掉,被水枪浇湿的窗台已经被烧成墨黑,而望进去可以看到屋顶上那只吊扇也是苟延残喘地悬挂着,四周的墙壁都被烟熏得一片墨黑。不知道留级生到底在不在那间安静得只剩下灰烬的房间里面。在第二批消防队员冲进楼里去的时候,三三捏着自行车钥匙从越来越兴奋的人群里落荒而逃。
回家后三三惊魂未定地在浴缸里泡了一个小时,把龙头开到最大,让汩汩的热水顺着头发流过背脊。她反复清洗着是想在晚饭前把头发和皮肤毛孔里的那股烟尘味全都洗掉。她闻着自己身上的气味就像是一个在停电的夜里被蜡烛烧焦了头发的小孩,所以她就这样浸泡在肥皂泡沫里面,用丝瓜巾恶狠狠地擦着身体每个角落,直到最后眼睛看得到的地方都红成一片,手指和脚趾的皮肤因为泡得太久而变皱发白。妈妈坐着桌子边看着一碗小排骨萝卜汤渐渐变凉,忍不住简直要横冲直撞进来。她这才把自己从水里撩起来,湿漉漉地站在冰凉的瓷砖上把所有的衣服都扔进滚筒洗衣机里盖上盖子。可是哪怕她换了家里那套沾染着雪花膏气味的睡衣,依然心神不定地坐在角落里拼命扒饭,害怕爸爸妈妈会闻见那股她总觉得缭绕不散的烟尘味,害怕他们问起,问起今天的考试,问起她在学校里这一天过得好不好,她会失态地大哭。她憎恨他们的关心憎恨他们探究的目光憎恨他们对她还抱着那最后一点希望。她已经发霉了,她是颗潮湿的蘑菇。她多么想他们就这样让她去吧,让她像她自己想要的那样成长下去,让她以她自己的方式摆脱噩梦。这整个晚上三三无时无刻不把拷机贴身放着,每隔两分钟就要确定一下它的确是处于开机的状态。可是它就好像电池耗尽了一样,就好像死掉了一样,直到她缩在被子里面睡死过去都没有再震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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