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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仍是戴着手铐脚镣,只是并未似先前般捆在木桩上,他坐在墙壁边角,闭着双眼,仿佛在出神。听见动静,顾殇微微睁开眼睛,却见来者正是袁恕己。脸上那道疤痕一动,顾殇踉跄站起身来,略哈起了腰道:“刺史大人,我所知道的都已经说了,我不过是个马前卒,求大人看在我……”说到这里,顾殇目光转动,这才看见袁恕己身后竟然还有一个人,正是阿弦。看见阿弦的那一刻,顾殇整个人神情一变!原先见了袁恕己来到,他纵然低头求告,流露畏缩之态,却实则并没什么惧怕之意,但当看见阿弦也在场,马贼脸上的笑影似被风沙卷尽,极快地变成悚惧。袁恕己看的一清二楚,笑问:“怎么,你想求饶?”顾殇扯动嘴角,伤疤也随之抖动,透着一种想笑却着实笑不出的古怪神色,他将目光从阿弦面上移开,低下头去:“是……求大人看在小人从实招供的份儿上,从轻发落。”袁恕己道:“从实招供?本官不解的是,先前十八子说你杀了那个叫蒲瀛的青年人,你立刻就记起了此人,为什么一个杀人如麻的马贼,居然这么清楚准确地记得死者的名字?你对于死在你手中的每个人都记得如此清楚?”顾殇道:“其实……小人虽然是马贼,却是被那些人逼迫入伙,因一向胆小并不敢杀人,蒲瀛是唯一一个,所以、记得。”袁恕己道:“唯一一个?”顾殇不由自主瞥向阿弦:“是……”正要说话,忽听阿弦道:“不是唯一一个。”顾殇浑身一抖,手上垂着的铁镣也随之发出细微响动:“十八子……”他虽然竭力镇定,声音里也透出颤抖之意。阿弦将手中的沧城人口簿子捏紧,咬牙道:“仅仅是沧城失踪的人口档册里,死在你手中的就有八个人。”在沧城失踪的人口档册里,阿弦曾目睹过多少次马贼肆虐行凶的场景,但是那些马贼尽数头戴斗笠,又用巾子蒙着脸,只露出一双眼睛,风沙里自然看不清凶徒真容。因为这毕竟不是幻象,而是一幕幕真实发生过的,每一幕都代表着至少一个无辜性命被残杀,这对阿弦来说已经难以忍受。所以在蒲瀛那一页上又看见马贼出没,便理所当然也以为是多了个受害者。可是当想法拐个弯儿后,真相令人骇然。阿弦试着去直视马贼肆虐的那一幕幕场景,虽然那些人乔装蒙面,但毕竟并非万无一失。阿弦根据“顾殇”的长相身段,说话声调等,果然在其中八场劫杀行人的事件中找到他。这一刻,顾殇咬紧牙关,死死地盯着阿弦,他似乎预感到什么,又仿佛在惧怕什么,只是竭力躲避隐忍。阿弦对上他凶顽的目光,道:“事实上,你也不叫顾殇。”马贼终于有了反应,他像是听见什么荒唐事一样怪笑起来:“我不叫顾殇又叫什么?”袁恕己却知道这种反应,不过是出自本能的恐惧,这马贼在掩饰什么,同时也证明阿弦说中了要点。先前袁恕己一句话,让阿弦想起那条墨渍凝聚幻化的长蛇,怪不得当时在吉安酒馆里的时候,蒲瀛两个字会出现在“顾殇”的头顶,原来这并不是被害者的名字,而是凶手的名字!“我原本以为蒲瀛是另一个受害者,其实正好相反,”阿弦道:“你叫蒲瀛,你是马贼群中两名首领之一。”就在阿弦叫出了顾殇的真名后,马贼咬牙发笑,脸上肌肉抖动,那道伤疤仿佛随之跳舞,看来就似他脸上无形的面具正裂碎开来。袁恕己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马贼的脸色变化:“怎么,这个说法你像是极满意?”蒲瀛却只盯着阿弦:“你凭什么……这么说?”阿弦道:“其中有个叫宋大成的屠户,认出了你。”蒲瀛长长地吸了口气,像是白日见鬼,他情不自禁哑声道:“你……连这个都知道了?”要得到有用的线索并不算很难。阿弦也不过是将那八件血案的每一幕场景都仔细留意“经历”过了罢了。那是在宋屠户一家被杀的时候。宋屠户毕竟是杀猪出身,又因生死关头,拼命挣扎中,他忽然认出了马贼之一。他没忍住心中惊骇,脱口叫道:“蒲二哥?”然后他厉声惨叫:“饶命!我不会告诉别人的,蒲二哥,你……”无济于事。其实不管宋屠户认没认出蒲瀛,他都是要死的。但正是因为这一句,让阿弦确认了蒲瀛的身份。袁恕己见蒲瀛已经自认身份,便道:“话说到这里,我有件事不明白,为什么你这么怕自己的真实身份暴露?甚至不惜假意招供?”昨日那场审问,在阿弦出现之前,蒲瀛本极顽狠,但就在阿弦叫出“蒲瀛”的名字,他的反应让袁恕己至今不解。蒲瀛眼神略微慌乱,上前一步,双手握在囚室的栏杆上。几乎同时,袁恕己握住阿弦手腕,将她扯向自己身后。蒲瀛深看阿弦一眼,这会儿他已经不是先前那般点头哈腰向袁恕己求饶、貌似卑微的“马前卒”了,他望着袁恕己:“人嘛,都是贪生怕死的,我怕你们查出我是马贼的首领,所以才顺水推舟招认,指望能够瞒天过海,求个宽恕,谁知道仍是瞒不过。”袁恕己若有所思。蒲瀛一笑,道:“不过,袁大人,有道是冤家宜解不宜结。我们兄弟前来桐县,不过是想吃酒玩乐、顺便探探风声而已,并没有就想兴风作浪,如今被你不由分说杀了一个,又囚了我……”袁恕己道:“哟,这么说是本官的错了?”蒲瀛道:“井水不犯河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袁大人何必过界,这样往自己身上揽事,只怕会招出更大的事来。”袁恕己道:“我听出来了,你是在要挟本官。”蒲瀛道:“这只是一点忠告罢了。”袁恕己道:“巧了,我最爱听别人的忠告。”他回头看了一眼阿弦:“小弦子你说是不是?”阿弦无法回答。蒲瀛却挑衅般继续道:“袁大人,我是真心诚意的提醒你,你们既然知道我是谁,就该知道,你们囚我在此,我的弟兄们断不会善罢甘休,我若是大人你,就当趁着一切风平浪静,将我放了,大家化干戈为玉帛。”袁恕己啧啧:“你还在做梦?你是贼,本大人是兵,兵跟贼也能化干戈为玉帛?我可从来没听说过。”阿弦忽然道:“你的同伙还在城中?他们想做什么?”蒲瀛道:“我被擒拿是突发之事,他们如何应对,我只能猜到大概,具体又怎么知道。”阿弦听他承认了同伙尚在,心头一沉,耳畔忽地又响起昨夜听安善等念诵“滕王阁序”的场景:“他们到底想做什么?”蒲瀛深深看她:“我只能告诉你,他们会不顾一切地救我,为了救我,什么都会做出来。十八子既然有通神鬼之能,不如且用心些将他们找出来,想来也不是难事。”袁恕己见问不出什么来,便要离开,阿弦跟着走了两步,忽地回头问道:“你进城后,可去过善堂?”“善堂?”蒲瀛微微一怔,却不答反问:“你问这个做什么?”忽然袁恕己道:“小弦子跟我来。”阿弦回头跟上,随着袁恕己出了囚室。此刻太阳初升,明媚光耀,两人的心情却都一般沉重。袁恕己问道:“你为何问他善堂?是因为昨夜噩梦么?”阿弦摇头:“并不仅如此,还有先前我找大人的时候,曾在善堂看见那墨渍长蛇出现过。”这对袁恕己而言已经足够,即刻回头命吴成调动士兵。阿弦跟着他往外,又问道:“大人,你觉着蒲瀛的同党在善堂里藏身?但……我昨夜在那一整晚……”袁恕己且走且说道:“可知我也不愿相信?但是自我认得你后,你所预感之事,跟我说的每一件匪夷所思的……却每每就会成真!这一次难道会例外?不,我宁可信其有。”他的神色竟是异乎寻常的郑重。阿弦的脑中一片空白,袁恕己又道:“方才蒲瀛已经说了,他的同伙为了救他,什么都会做出来,善堂是我来桐县后着手做的第一件为民之事,若他们想从这儿下手……哼,对那些禽兽不如的人来说,没有什么是比残杀老弱妇孺更得心应手的了!”两人且说且出了府衙大门,阿弦听了袁恕己所说,又想到昨夜所见的那地狱情形,不觉腿软,几乎被门槛绊倒。袁恕己眼疾手快,将她一把拉起来:“别慌,如今我们发现的早,事情未必会如所想的一般糟糕。”一句话提醒了阿弦,她脑中灵光闪烁,想到一点纰漏之处。只是还未细细寻思,就听见有人叫道:“十八子!”阿弦茫然回头,依稀见台阶下远远地有一辆马车,一个人站在车边儿上,看着几分眼熟。袁恕己道:“那是……吉安酒馆老板娘的车夫?这会儿来做什么。”阿弦正心头慌乱,何况事情紧急,便未曾留意,只冲那人点了点头。两人奔下台阶,那车夫陪笑上前,才欲行礼,袁恕己已翻身上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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