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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叔夜闻信,依然带同在城各头领,迎接到十里长亭。宋江一行都是老弱,并无武器。宋江在后,上戴青纱凹面巾,身穿蓝缎春衫。未备鞍马,骑了青色小驴。身无寸铁,只有一枝丝条马鞭。张叔夜事先得了报告,也就免除甲胃,青衣小帽,轻车简从,在长亭等候。吴用等一行人陪伴着,远远见大路上黄尘涌起,差阮小七前去迎着,告知张相公在此等候。宋江便加上一鞭,与卢俊义离开眷属队伍,先奔长亭。驴背上望见吴用,公孙胜及各兄弟和几个面生的人站在亭子里外,心下便是一阵愉快。即在一丛杨柳阴下,下了驴子,与卢俊义抢步向长亭奔来。张叔夜笑嘻嘻地出亭迎到大路边。卢俊义道:“此便是张知州相公。”宋江扑地便拜。张叔夜抢向前搀着。宋江起来一揖道:“宋江风尘小吏,避罪水泊。四海之内,只有相公曲加矜全,予以提携。宋江应当首趋州府,叩谢大德,却又劳相公远迎。”张叔夜道:“足下当今义士,富贵有所不淫,威武有所不屈。今因本州一函之邀,便弃却多年经营,与众豪杰相率来归,知己之情,非言可表。待得将部伍安顿,再来欢宴各头颂。因恐民间传扬出去,转多是非,所以未列仪仗迎迓。”宋江打躬,连说惶恐惶恐。于是在亭子里等候的公孙胜、吴用等一齐向前相见。各人冬初告别,今日相逢,已是春深,都是悲喜交集,有一番说不出的情绪。正叙谈时,后方大队眷属,已经夹杂车驮过来。宋江便向张叔夜请示,那里安顿?张叔夜道:“闻得贵处有许多眷属同来,早己嘱咐城里人民,腾让房屋。只是部伍尚未安顿妥当,先就把眷属搬运进城,仿佛本州要各位眷属作质,未免示人以不广。”宋江道:“非是错度相公德意,只因梁山泊三字,人民听到,总不能无动于中。宋江率领三万余人来此,城里百姓,岂能人人放心。现今把家眷先送到城里,人马远屯在城外,自可让人民相信。便是此事传到东京,相公也多一番申辨处。”张叔夜听他恁地说了,便依了他主张,差人将家眷们先引进城去。然后与各位头领并骑回衙。那海州百性,听说宋江到了,不但毫无畏惧,而且填街塞巷都出来看他是恁生一般人物。张叔夜料得本州人民可与梁山人马平安相处,自是更外欢喜。当日在衙改筵和宋江洗尘,次日便和他一路出城,点明军马钱粮,星夜赶造了清单,将招安梁山详细情形,申奏朝廷。
这时,童贯带领十万大军,在江南征讨方腊。枢密院三司,对着梁山这股人马正还踌躇着如何应付才好,张叔夜这一道奏摺到了,蔡攸、王黼、高俅虽都老大不愿意,无奈当时种师道,姚古、张叔夜几个将才,却是皇帝看得起的人,那奏摺自是抑压不得。而且在没有看到赵官家意旨之先,也不敢预先陈奏意见。那临朝的宋徽宗终日游宴欢乐,或者谈谈神仙,谋个长生不老。谈到军事,就觉得头痛。连日接到童贯奏本,都说连战皆捷,方腊可以荡平,心里十分高兴。美中不足的,便是梁山泊这伙人物,兀自在四处冲撞。现今朝廷不发一兵,张叔夜悄悄地把他们招降了。而且又由东京附近的郓城,把这伙人调到了远处的海边,益发可喜。徽宗竟不征求枢密院有何意见呈奏,亲自殊批了那奏摺,赦免宋江百零八人之罪,拨在知海州张叔夜部下,斟酌任用。所有梁山军马,亦著张叔夜点验,分别去留。那蔡攸、高俅见徽宗乾纲独断,知是违拗不得,益发私下修书给张叔夜,道是在圣上前一力保奏,已蒙允准,著宋江等以后努力王室,以答圣恩。
枢密院的文书和朝廷圣旨,先后达到海州,张叔夜和宋江等人都大喜过望。谢罢圣恩,就商量这些军马处置的法子。张叔夜因梁山各头领都不愿分离,便把这三万人马改为海州忠勇军三十营。保奏宋江为统制,卢俊义为副统制,各头领分任各营同统制总监、提辖、先锋、副将、参军。少不得海州城里,还有个统制衙署。候得东京回文到达,已是五月天气。这时天下太平,海州城里家家悬蒲挂艾,过着热闹端午。海州城外小淮河里,一连赛龙舟三日。宋江也就择了五月初九,在统制衙里拜印上任。众家兄弟都衣冠整齐,前来道贺。只有公孙胜、鲁智深二人,却依然是僧衣道袍,方外装束。宋江在衙署后花园里大摆筵席,款待众兄弟。这花园外面接近城东一片菜圃。菜园外两门大草塘,周围正长着堆翠山似的铆林。水面上飘荡了零落的荷钱,水浪微微颠簸着,风由水木清华之所吹来,却正凉爽。宋江在花园树木丛中,张着席宴,下面张列了十余席酒筵,大家开怀畅饮。那花园墙边,一排长了六七棵石榴树,石榴花像一点点的红火分散在绿叶里面。吴用正和三阮坐在一席,便笑道:“记得当年到石碣湖里去游说三位时,也正是五月天气。不想我等兄弟作出惊天动地一番大事业,到了今日,总也算落个正果。”三阮听说,其是高兴,阮小五大步走向墙根去,摘了几朵石榴花来。先向鬓边斜插了两朵。然后分给阮小二、小七两朵,笑道:“从今以后,我兄弟是个官,要讲个官体,却是不能随便穿着。像我们当年赤膊穿一领棋子布背心,鬓下随插了几朵石榴花,撑了小渔船满湖去打鱼吃酒,却也有趣。于今有了官,倒是恁地自在不得。”
这一遍话却引动了隔席枯坐的公孙胜、站起来向宋江作个稽首样子道:“今逢兄长喜期,小弟不才,有一言奉告。小弟前在梁山兴旺之时,曾告辞回家养母。后因兄长见召,不得不辞别白发高堂、重回山寨。现今众家兄弟都有了归根落脚之地。贫道方外之人,未便拜领朝廷爵禄。相将一年,未得老母信息,也十分悬念。意欲就此同盟兄弟共聚一堂的时候,说明下忱,即日告别回蓟州去。将来兄弟们有需用贫道之处,一函见召,贫道无有不来。”众家兄弟听说,都在沉吟,宋江却也被情理拘住,虽是难于分舍,却驳不得他的言语。因道:“公孙先生权且请坐,看来日再作理会。”在下面席上坐的鲁智深,酒吃得满脸红光,额头上的汗珠如豆大一粒,突然站了起来道:“洒家也要走。”宋江道:“师兄只此一身,并无亲眷。我等兄弟相处一处,却不甚好?师兄要走,却向哪里去?”鲁智深道:“哥哥,恁地不省得。道人不能作官,我和尚难道能作官?洒家虽没有亲眷,天下的庙,都是我的家。我怕甚鸟?洒家漂泊江湖,却有两处人总放在心上。第一是五台山智真长老,他把洒家当了亲生子女看待。第二是东京相国寺菜园里那群泼皮。倒很敬重洒家,骨肉相似。洒家都想去看觑他们。”宋江道:“师兄孑然一身,只是不宜走。万一要参禅拜佛时,这海州地面,也有僧寺,师兄便在此处静修。”鲁智深笑道:“公明哥哥,你不省得作和尚道理,众位哥弟于今得了一个归根落脚之所,洒家也应当寻个归根地方去。若在此地庙宇里住下,终日里和众家兄弟厮混,还说得甚静修?洒家去心已决,哥哥休拦阻则个!”宋江看看他和公孙胜,又看看众家兄弟,黯然不语。卢俊义道:“公孙先生既提到要省视太夫人,白未便挽留。师兄又是个性直人,强留无益。但愿将来声气相遇,再有个相会便好。”鲁智深道:“员外这话倒是。好在众兄弟跟随了张知州相公,这海州是个水陆交通地带,洒家来寻找也自容易。”宋江道:“我们聚首多年,今日作别,非比寻常,明日却与二位饯行。”鲁智深道:“今日众兄弟在此,一个不缺,借了哥哥这喜酒,就算饯行。明日一早,洒家便走,免得烦琐。”公孙胜也道:“今天此会便好,何必再又来聚会?趁着明早五更动身,也图个凉爽。”宋江越说越觉得这两人去心坚决,心里十分难受,只是大碗筛酒让这僧道两人。红日西下,各头领有了军职,各各回营。宋江因公孙胜、鲁智深一早便要登程,就留在指挥使衙里住宿,说了大半夜的话。五鼓天明,宋江备下了酒饭,请二人吃过登程早饭,又和两人各备下了一骑鞍韂均全的快马,算作两人长途代步。两人虽只带了小小包裹,宋江早已代盛足了盘缠银两。公孙胜道了一番别情,方才下堂去牵马。鲁智深背了包裹,提过禅杖,向宋江唱了个喏道:“哥哥保重。”宋江两眼含着泪珠,直送到衙门口。一手执着公孙胜的袖子,一手握着鲁智深的禅杖,因道:“从此一别,未知再会何年?”鲁智深道:“阿哥且候再见。”公孙胜道:“兄长昨日履新,今朝必多事务,就请回衙。”宋江道:“公孙先生修道有德之人,无须多说。只是师兄此去,小可实不放心。以后少饮酒,休管闲事,作个出家人打算。如想宋江时,便来看觑我。”说着,落下泪来。鲁智深又唱诺道:“洒家一切省得。”早有小校们牵马后随。僧道们各跨上马,未敢回头,策马便走。迎头遇到两骑马,正是卢俊义、吴用。卢俊义在马上拱手道:“二位去得恁地快。来迟一步,几乎相送不得。”公孙胜道:“正恐惊动各位兄弟,故尔天明便行。”吴用道:“既是二位已启程了,我等且送到城门口。”于是四匹马缓缓行走,到了城门口,方才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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