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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sp;&esp;邓准听言抬头,青白着脸踟蹰了会儿,最终还是气不过,咬着牙小声道:“我,我就是想……教训教训那钱思齐,他欺人太甚……”
&esp;&esp;——钱思齐。裴钧唏嘘,还果真是此人。
&esp;&esp;世人个个都有致命弱点,无人幸免,裴钧总深知。有人爱赌,有人好色,有人贪财,而邓准其人吃喝嫖赌都不沾,此身却有个往后多年都改不掉的臭毛病,那就是门缝儿里瞧大街——不知长远。此病叫裴钧前世煞费苦心都不曾替他改过来,今世要动自然也并非易事,此时再骂再气也就没了用处,是故他现今思及这邓、钱之事,只可叹怎么就摊上这么个孽缘。
&esp;&esp;这姓钱字思齐的,正名钱海清,便是那本该被邓准砸个一头血的宁武侯世子门生,常在青云监中同邓准过不去。先不提宁武侯世子唐誉明打小就与裴钧不对付、入了官场还处处给裴钧找刺儿,只光说当年他这钱生择师之事,便就是一场生拉活扯。
&esp;&esp;钱海清这人,脾性气度乃至模样,放眼整个青云监,都算是一等一的官场根骨,考入时是头筹,要学问能做学问,要人情能做人情,心里也是个知好歹的,当年许是听闻裴钧岁数轻轻短年高升、学问也够,便曾一心想拜入裴钧门下。
&esp;&esp;本朝得了历代官员门生在门中内讧致人才失散的教训,早已规定一官只可带一生,要待门生过试出师或被扫地出门,才可再带下一人。钱海清入监择师时,恰逢三年前恩科刚过,拜帖来裴钧书桌上打了好几轮,言辞恳切、妥帖,看得裴钧自己都觉着邓准送走后此生就会入门,便也没退过帖,算作默认了,只等邓准皇榜有名、功成出师,就给此生下纳生帖。
&esp;&esp;可人算却不如天算——裴钧为邓准苦心教导、悉心答问,新科放榜时,邓准竟然落了第。
&esp;&esp;当时不仅是邓准,连裴钧都被青云监生与朝中百官背地里笑了个痛快。
&esp;&esp;如此邓准出不得师,裴钧门下便没了择生的位置,邓准惶惶戚戚,不免提心吊胆深怕裴钧将他扫地出门择纳新生,平日便愈发唯唯诺诺,倒不想裴钧饶是对此讶然,却也压根儿没有要与邓准断义的意思,只默默将钱海清的帖子退了,将邓准叫来一通詈骂又一通安慰,叫邓准三年后再战就是。
&esp;&esp;可这却让拜师无门的钱海清在北街酒楼里买醉了好几场,喝得几乎人事不省。
&esp;&esp;活像失恋。
&esp;&esp;那宁武侯府中唐誉明听闻此事,直是兴高采烈来捡漏,左右放话叫其余择生之官不得纳钱海清,终于让钱海清无师可择,碍于权势威压,只好咬牙收了唐誉明的纳生帖,一时脸上几乎快流下血泪。
&esp;&esp;偏唐誉明还耀武扬威,纳了钱海清后,还要给裴钧下这拜师宴的请帖要他前来恭贺,仿若只恨不能亲自过府显摆一句:“怎样!最好的苗子还不是归了本世子!你就带着那邓准哭吧!”
&esp;&esp;裴钧那时候提溜着帖子,脑子里这么一补全,顿时连那请帖的封壳儿都没想打开。
&esp;&esp;——可就算不补全,也不想打开。
&esp;&esp;因为寻常监生拜师宴的请帖,都是素布熏香就好,便如裴钧当初收邓准时,不过一道蒲青色的薄帖书就工整何人何事;可唐誉明倒好,好像生怕谁不知道他捡了个最好的门生似的,竟叫人在那素麻帖子上活生生横烫了三截金丝儿,照规制看着老实像是纳妾帖,可那颜色又太过寒碜,怪模怪样儿。
&esp;&esp;当时,裴钧嗤笑两声把那折子甩去一边儿,心说还是备份薄礼罢了——想钱海清多好的苗子跟了唐誉明那草包,今后算是没甚好混,这礼就算作给这学生尚未开始就断送的官途吊个唁。
&esp;&esp;结果家里董叔送礼去了回来竟说,还真有不醒事的王孙赶礼赶成纳妾的——又瞅着帖子颜色灰不溜秋,觉着不像,还好心好意问唐誉明是不是续弦。
&esp;&esp;唐誉明当晚脸色,算是特别精彩。
&esp;&esp;如此这般,钱海清还没入门就被“恩师”坑了这一道,自此在京城就彻底红透天去,叫后生官员在背地里旦有提起他,就都亲切地称呼他为——
&esp;&esp;“钱姨太”。
&esp;&esp;其后,钱姨太拜入唐府一步三回头恍如哭嫁,直为当初头筹考入青云监悔青了肠子——在场人后来给裴钧形容一番,说那幽幽凄凄的架势不像拜师,倒真像奔丧,可怜这钱姨太一介凡生,挨不住宁武侯府的重压,是不敢不迈开那入府的腿——过门槛时那双足顿地,好似一朵清丽娇花,狠狠插在了唐府那带草的牛粪上,往后在京中圈子里为他那草包恩师擦屁股、收摊子之事从未少干,人前人后还不见能得着好,叫裴钧每一想来就啧啧替他叹:多好多好的苗子哟,真是可惜喽。
&esp;&esp;官员在朝声名一方面来源于自身政绩,另一方面来源于自己门生的政绩。如裴钧者,经年滚打、身兼数职,整日在朝中上蹿下跳,自身政绩几已能立传成书,倒也不怕带了邓准慢工出细活;而像是唐誉明这种自身毫无政绩可言的富贵傻蛋,往后便指望门生政绩为自个儿添彩,得了那钱海清便宛如得了株摇钱树,自然笑得恨不能在脸上另裂条缝做嘴,左右自然对钱海清极度纵容。
&esp;&esp;钱海清既已无望拜入裴钧门下,又被姓唐的拖累,自个儿多半也自暴自弃了,如此在青云监恃了这份后台,心怀无法拜入裴钧门下的一腔愤恨,无意就常将这愤恨泼在邓准身上,好似只要将邓准给吓退了,他就能进裴府似的。
&esp;&esp;故今日之事,便如过去三年中的好几十桩破事儿一样,乃是钱海清在赋课上给邓准下了脸子,还领了一干清贵之后吟诗作对笑话邓准当年落第一事,终叫邓准一忍再忍,且忍且退,今日终于忍不住了,若不是裴钧拦下,钱海清的脑袋得被砸出个大血窟窿留下疤,今后那好生皮相被毁,便入不得四品之内上朝面圣了,而邓准这鼠目娃娃自然也得不着好,且苦一世罢。
&esp;&esp;裴钧此时瞧着邓准竟还气鼓鼓地站在青云监大门外,一容郁郁不得,是全然不知此事未成替他避了多大桩祸事,便真只恨不能戳着他脑门儿骂一句“瞧你这点儿眼界出息”。
&esp;&esp;可正就在他忿而无奈之时,那始作俑者钱海清,却竟正好死不死恰打监内出来。
&esp;&esp;这钱生清眉俊眼,面若朴桃,据说是富商幺子,自不惧逢迎,一见裴钧又几乎两眼放光,便忙不迭上来弯腰打礼:“裴大人!”
&esp;&esp;周遭几个管事、监生立着没走的,此时恍如见着只落了翅的麻雀撞在裴钧削铁如泥的金刚铡刀下,登时那好管闲事儿的凉气儿便又抽上了,连忙互扯着袖子继续瞧热闹。
&esp;&esp;裴钧闻声,吊了眉梢回过头,见还真是那钱生,人未动,也不免他礼,只唇角一勾,便语出惊人应了句:
&esp;&esp;“哎,钱姨太。”
&esp;&esp;钱海清腰都差点儿闪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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