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豫州城在沿海诸座州城之中,乃是富丽繁华的水城之最,疆域虽小了些,但有数条大江大河奔涌着贯穿其间,沿东海岸分散诸多津渡与码头,舳舻船帆蔓延在水天水天之处,每日出海出河的渔民众多,各类渔商的铺子星罗棋布。
顾淮晏吩咐禹辰遣人下去搜罗,乃是要耗上一番时日的。寻找贩卖生食铺子期间,其他人马自是也没闲着,皆是急急探寻各自线索而去。
不出三日,水部主事林崖与一列劲衣使便风尘仆仆地领命而来,说寻到了当年那位道士。
道士被两位衙差押着带上了公堂,他着一身打了补丁的旧色直裰道袍,头扎四角垂缨道帽,帽檐之下是一张颧骨高突的尖脸盘儿,鬓已添霜,一张脸蹉跎成了一张枯树树皮儿,芝麻大小的眼珠子儿哆哆嗦嗦地瞟着地面,嘴上尚还沾染着腥黄油渍。
道士身子骨儿清癯成了一具皮包骨,似是只裹了一张单薄的人皮一般,四肢瘦长枯黄,悉身泛散着一阵浓郁的腌味气息。
在场有些人不自觉捂住了口鼻,面露嫌惧之色。段慈前几日刚被那虫子吓着,今刻又被这人身上的酸味摄住了,在顾淮晏凝眉之前,他赶忙让人将道士先押下去,清洗一番,再换上一身衣物上堂。
哪知这道士不领情,死死护住自己的衣物,抓不动便瘫在地面上抵赖:“此乃是本道士的新装,有无量业力护佐,任何凡夫俗子皆不能染指,一旦脱下新装,便是对佛陀大不敬!”
在公堂之上胆敢一派胡言,段慈怒得吹胡子瞪眼,差点被岔气过去,就要遣衙差动手,坐在上首位置的顾淮晏倒是浅笑:“这样也无妨,段知府任他去罢。”
无人去揭道士身上的道袍,道士这才不瘫地抵赖了,自顾自儿地立起来,但这般一来,他身上那一股酸味便更是浓郁。
林崖也有点忍受不住,且对顾淮晏道,他携人刚寻着这位道士时,此位道士正在水城西南角的民巷子里,跟一群乞儿争抢一坛腌菜坛子,道士年迈力衰,寡不敌众,抢不过那些年轻力壮的,索性扒拉开了腌菜摊子的盖口,一把抓了满手咸菜塞进嘴里,一边狂嚼,还能往坛子里吐几口唾沫星子。
如不是林崖适时上前劝阻,那道士的身子骨差点没被那些乞儿拆卸下来,差点连命也保不住。
道士揉搓着掌心,身体病恹恹地支棱在地面上,没皮没骨似的,负责审人的景桃扫视他一眼,林甫捏着鼻子瓮声道:“侯爷脾性是真的好,不然,我早拎他出去净身了。”
顾淮晏命景桃开始审案,景桃倒是没先从案子问起,仅是问:“道士伯伯,你好像很久没吃饭了,是做不起营生,没铜板买米了吗?”
那道士讶于景桃的直白追问,少女眼神是关心,是雨露亦是热风,音色也极其温柔,无意之间卸下了他的心防。他曾前一看官家人就知道他们定是来寻他麻烦来的,但也没想着落跑,反正审案时官家人问什么,他胡乱答些什么便是。
但眼前这位幼龄少女不是在按常理出牌。
道士不知该回答什么,一张老脸拉不下来,只是嗫嚅着摸摸肚腹,温吞地道:“……还、还好。”
景桃翘着眸心观察道士的神态,继而循序渐进地道:“我记得道士伯伯几年前帮助朱雀桥解决了一桩难事,那位尚书大人给了您不少好处,您拿了这些好处,应当不至于落魄至此吧?”
话声仍旧温柔,但语锋犀利,字字句句皆露锋芒,让道士防不胜防。
少女话语转得太快,道士没个防备,一时忘了否认,仅是怔然地道:“你怎么识得陆尧大人……”
一启口,他心猝然一沉,糟糕,他露馅了。
此际,甚至连一些公堂之上基本的套话谋略,都是没了出场的必要。
段慈惊服少女的审问技艺之绝伦,林甫亦复如是,在场之人解决的道士应当是狡黠无比,他们应是要磨他磨很久,讵料,少女三言两语,便让道士不打自招。
景桃弯了弯眼角,问道:“道士伯伯是承认自己曾经参与过朱雀桥的修缮之务,对吗?”
道士也瞒不住,自知不能硬扛着。当年他为陆尧大人解决桥墩之难况,陆尧确乎给了他塞了整整十两银子。
当时病疫肆虐之后,生灵涂炭,稻田无人耕种,海产无人猎捕,黎民面临粮食紧缺之况,病的病,死的死,饿殍遍野。
道士原想着要拿这一笔银子去城外囤置谷梁粮产,低价购入,昂价卖出,以致趁机发一笔横财。
但他南下到了万洲,旋即被光怪陆离的赌坊拽住了眼球,更是禁不住坊间小厮的诱劝,一鼓作气流连赌.场,企欲以小利博大利,但没过几日,十两银子不仅被赌坊吞了进去,自个儿还欠了一屁股子债。
穷困潦倒之际,他为了躲债,只好踅回了豫州。
打从沾染上了赌.瘾,他气运一落千丈,再也遇不上如陆尧大人那般的官家大户,也无人寻他看房看屋看风水,他日日摇着串铃晃着襜旗,走街串巷,到头来一桩营生都无。
近几年他愈发潦倒,存蓄败光,也就只好沦作乞儿,与那些浪荡少年一同争抢食物去了,乞儿还勉强混得比风水师傅好的,虽称不上体面,却也能糊口。
林崖所目睹的他争夺那一况,便是他每一日穷困挣扎的常况。
回过神来,道士牵强地扯了扯嘴皮子,看着景桃,点了点颅首,破罐子破摔道:“对,陆尧大人说他朱雀桥有个桥墩的位置,那水泥铸不进去,遣人请本道士去观望了一番,本道士也就去了。”
景桃看他一眼:“如此,您是如何解决此难况的呢?”
道士摸了摸道袍袖袂,道:“本道士当时观瞻了一番朱雀桥的风水,确实不太好,易惹怒河伯,遂此用一至阳之年出生的少年葬在桥中,乃是上佳之策。”
公堂之上又是一瞬地岑寂,针落可闻。
顾淮晏眉心掠过一丝暗色,淡淡地看了道士一眼,但没有出声。
景桃凝着眉,话语沉了沉,问道:“可还记得那个少年的身份?”
道士摇了摇颅首:“将人献祭给河伯一事,乃是由陆尧大人亲自操劳,本道士仅是浅表见解,一向绝不躬自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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