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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十一这日夜,吴寂枝正拿了新誊录好的三法司州道县刑狱案宗分配概要给苏晋过目,不妨公堂的门被人推开,进来的正是刑部右侍郎方槐。方槐一见苏晋,先是诧异,尔后笑道:“大人次日出使,今日还夜宿公堂案牍劳形,叫我等汗颜。”苏晋道:“也没甚旁的事物,唯我走后,案宗要与都察院大理寺分审这一桩,说到底是劳烦两个兄弟衙门,再过目一次为妥。”方槐点头,他这个人一向没架子,见苏晋审卷宗审得认真,便对一旁的吴寂枝道:“险些忘了恭贺你高升刑部郎中。”吴寂枝道:“方大人哪里的话,下官这也是沾了苏大人与方大人的光。且也谈不上是高升,比下官得力的还有许多。”方槐感慨道:“是啊,正是江山代有才人出。”方槐这番感慨来得并非没有端由。昨日吏部的咨文下来,单是都察院,言脩与翟迪两名七品监察御史便同时被擢升为正四品佥都御史。原应天府府丞周萍被转调为通政司左通政。因兵部尚书龚荃连年操劳,年迈不支,原兵部郎中何苋升任为兵部右侍郎,而左侍郎的位子,则是由五军都督府陈谨升迁任。除此之外,由于朝廷短武将,朱南羡此次亲征将决定带金吾卫指挥使左谦一同远赴西北,任他为副将,左谦原就有从三品怀远将军的封衔,如今封授为正三品昭勇将军,一时风头无两。这些还都是要职任免,至于四品以下官员的变动,更是随着新帝继位,一改往日旧乾坤,其中有多少是沈苏心腹不必赘言。方槐与吴寂枝这厢垂手等着,苏晋已将案宗审阅完毕。她将案宗合上,起身道:“好了。”又看了眼窗外天色,不过戌时,笑道,“往常咱们刑部是六部里最繁忙,到了目下这个当口,反倒率先闲下来。”“哪里称得上闲?大人歇好了,明日还当出使呢。”方槐道。吴寂枝道:“大人既审好了,那下官便将这州道县刑狱案宗分配概要给都察院送一份去。”他说完,却又一顿,问,“还是苏大人您亲自去送?”苏晋闻言一愣,顷刻便反应过来吴寂枝话里的意思。她此去安南,快则□□月,慢则一二年才返。宫里人皆知她与柳朝明相交匪浅,但柳朝明是个沉潜刚克,寡言少语的性情,倘若刻意去道别难免相对无言,若能寻个由头过去,顺带道一句珍重,便会自然许多。若放在从前,苏晋定然拿着卷宗去都察院了,可历经白屏山一事后,她却有了心结。她不知当时在深山夜色里,当她看到柳昀不顾生死来寻他们时,那一个自心里突生的,足以令她震惊的念头是真是假。但苏晋不是一个拎不清的人,她心中既产生过这样的疑虑,任何超越同僚之谊的事她都不会再做,否则对谁都不好,哪怕柳朝明待她与以往别无二致,一样的公事公办,一样的沉凝严苛。苏晋道:“我与柳大人日日都见,刑部的事务也总劳烦他,这会儿再过去,他见了我怕是要烦了。”将案宗交给吴寂枝,“你替我送过去。”吴寂枝应了,又道:“给陛下的折子也写好了,苏大人可要亲自呈去皇案。”苏晋想了想:“拿给我吧。”她取了折子正欲走,后头方槐道:“苏大人,我方才从户部回来时,听说沈大人,罗大人都去兵部了,陛下像是也在,您去奉天殿恐怕见不着他。”苏晋点了一下头:“好,我去兵部。”这些日子朱南羡忙得连就寝用膳的时间都没有,除了每日议事,苏晋实没能与他私下见上几面。昨日好不容易腾出空闲,她刚到墀台,远远却瞧见柳朝明从谨身殿离开,等走近了,又见朱南羡也自谨身殿出来,望了眼柳昀先时的方向,解下腰间崔嵬,递给了秦桑。她于是自墀台的玉扶栏边默立半晌,等到渐渐日暮,凉风渐起,便折回去了。平白错过一刻与他相见的闲暇。苏晋刚到兵部,守在堂外的小吏一见她,忙不迭与她行礼,问:“苏大人是来见龚大人么?”她如今升任刑部尚书,真正并为七卿,加之与朱南羡的关系,实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苏晋道:“来见陛下,他在么?”“在,在。”小吏答道,“苏大人稍候,小的这就去通禀。”苏晋想了想道:“不必,本官稍等一等,他们也不至于议一夜。”小吏称是,又躬着身为她引路:“苏大人这边请。”她是自刑部过来,没走正门,从公堂后的中院往偏堂里走,途径一片竹林。九月霜寒夜,翠竹长青不败,凉风拂过,叶叶声声。苏晋跟着灯火,沿小径而行,抬目却见另一头的岔道上,亦有一名小吏提着风灯,正为一人引路。映着月色灯火,那人披着墨色氅衣,眉目清冷如霜。苏晋沉默一下,率先上前几步,行了个礼:“柳大人。”她已是刑部尚书,与他同列正二品,并为七卿,原可不行这个礼的,但她心中对他始终存着这样一份敬意。柳朝明点了一下头,没说什么。两名引路的小吏并成一路,一前一后各举着灯火,将二人引到偏堂前。一名小吏说:“小的要去通禀陛下柳大人来了,可要为苏大人通禀?”苏晋道:“那就一起禀了吧。”小吏刚走不久,只听兵部的正堂外忽然传来隐隐骚动之声,其中还伴着女子的啜泣声。苏晋与柳朝明眉头同时一蹙,这是六部衙司重地,怎会有女子在此?一旁的小吏见这骚动唐突了两位大人,忙不迭上前解释道:“禀柳大人,苏大人,今日晚些时候,原忠勇侯朱荀之女,郡主朱郃乐进宫求见陛下,说要为忠勇侯喊冤。后不知怎么,听闻陛下在兵部,便跪到外头来了。她是郡主的身份,我等……都是男子,等闲也不敢逐令侍卫将她带走。”柳朝明道:“没人通禀宗人府?”“通禀了,可十七殿下今日恰好不在,两位太妃娘娘因明日陛下就要出征,正领着诸位贵女祈福,不敢打扰。”正这时,外头的骚动更甚了些,一名小吏急匆匆自堂门跑进来:“禀苏大人,郡主听闻大人您来兵部了,嚷着要见您,您看?”苏晋想了一下:“本官过去看看。”言罢,对着柳朝明行了个礼,抬步往堂门外走去。柳朝明原没在意此事,堂门与他们站着的地方相隔数步,苏晋的身影融进烈烈灯火里,虽纤瘦却并不显柔弱。他将目光移开,看向夜色中,幽暗的竹林,听得苏晋的声音混在涛涛竹音中传来:“你有何事要见本官?”朱郃乐慢慢抬头,自婆娑的泪光中辨认出苏晋的脸,忽然一下恨意毕现。“是你!一定是你祸国殃民,害了我父亲!”话音落,她便自袖囊中抽出一物,暗夜中寒光一闪,举起匕首便向苏晋刺来。侍卫离得远,周遭小吏提防不及,都来不及拦阻,一时间只听几声“苏大人当心”的惊呼此起彼伏。可朱郃乐一个养在深闺的弱女子,哪里伤得了苏晋?就在寒芒刺来的一瞬,苏晋已一把握住朱郃乐的手腕,反手一撇,狠狠往外一搡,便令她摔倒在地。匕首“哐当”一声跌落的同时,朱郃乐被几名扑上来的侍卫制住。苏晋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寒声问:“谁借你的胆,敢动本官?”一八一章朱郃乐在这推搡之间云鬓已乱,她仰起头,怒目圆睁:“若非赵府定亲宴当日,你在陛下面前嚼舌根,叫陛下对我父亲心存不满,陛下也不会择我父亲出征,更不会只因一个过失就将我父亲处以斩立决!”苏晋蹙了眉,只觉她在胡言乱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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