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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一个人在武汉。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在我的周围,我还有一层层的基矗它们是我的工作,多年的出色工作,以及外界对我的信任和赞赏。那是我在某次会诊会上有力的发言。那是遇上紧急抢救的时候院长在广播里对我急切的呼叫。我们医院食堂的小朴总是偷偷地多给我碗里打一勺子莱。一到半个小时,浴室的老王就要恶狠狠地驱赶所有的人出去以便下一批人进来洗澡,对我却永远网开一面。我治疗过的许多病人,他们经常在大街上认出我并感激地与我打招呼。在有香花的日子里,在我上班途中,总有熟人把最新鲜的白兰花,茉莉花和栀子花塞进我手包。还有黄凯旋这样的一群朋友。他们和我谈不了多少话,但是他们在困难的时候喜欢找你,你碰上了困难也可以找他。如果他正在吃饭,他放下饭碗就会跟你走。黄凯旋死了,在不该死去的壮年,在这样的一个城市里,实在让你不忍轻易地弃他而去。一旦有朋友长眠在哪块土地上,你对这块土地的感觉就是不一样了。我又多次地逛过了江汉路,那里有我和大毛惊心动魄的遭遇。那遭遇后来演变成了笑谈。那笑谈点缀着我们平凡的生活。
我也曾多次路过我绝望地等待长途电话的电信局。
现在到处都是电话了,那电信局已成提供回忆往事的地方。你的往事,就矗立在那里,你触手可及,时常引发你的许多感慨。我三十五岁的时候还在体育馆门口平地摔了一跤,引得旁人捧腹大笑。我的丈夫在这个城市里到处寻觅,发现了我并且死死地盯住了我,使我在这个城市里成为了新娘,后来又成为臃肿的孕妇,再后来又恢复了体形。这个城市是我作为女人的见证。我把我的孩子安排在这个城市最美好的季节出生,我成功了。而在这一切的深处,我父亲骑着毛驴的脚步声在向我走近,永远地在走近。
我很怕我离开了这里,他就找不到我了。
——大概就是这些吧,这就是我之所以为我的原因,就是我正常呼吸的基础,是我生存巢穴里毛茸茸的细草。起初我感觉不到它们,一切都是慢慢地生长起来的。因为我感觉不到它们,所以我无从诉说和描绘。即便是现在我在心里描绘出来了,它们被描绘得这么肤浅和不准确还是使我不能对人开口诉说出来。
我是一个没有说服力的人,经常被雄辩者说得频频点头。但是我坚信我的本能。我本能需要什么我就离不开什么,这不是道理可以说得清楚的。也不是恶劣的气候和恶劣的人文环境可以与之匹敌的。个体生命的需要在关键时刻可以战胜一切!我坚信。
况且,武汉的秋天多好呵!有明净而高远的蓝天,有润泽而清爽的空气,这空气里暗香浮动,是桂花甜蜜的香。尤其是在其他三个缺陷太多的季节的烘托下,它是多么令人新鲜,爽朗,开心和感恩啊!
广州,深圳,珠海虽然没有寒冷的冬天,可那终年的潮湿和闷热何时是了?海南的太阳也太毒一点了!北方没有水!黄河近年屡次断流。在北京和天津喝茶,茶叶再好茶也不香,是水不好。而长江的水是甜的,汉江的水也是甜的,所有湖泊河塘的水都是甜的。水就是城市的血液对不对?一个大城市,没有大江大河怎么行呢?城市再大,没有江河大,你往长江边一站,只要你愿意,你的心就可以一日千里。
这也许就是千百年来的优秀诗人都在湖北的长江边写下了脍炙人口的诗篇的原因吧?
况且,武汉的蔬菜是多么香啊!相信我。我吃过了东西南北的蔬菜之后,才发现没有什么地方的蔬菜比得上武汉。是不是正因为寒冷,土地才有机会浓缩和积攒自己的哺育能力?是不是正因为湿润和火热,植物才能够进入最佳的生命状态?武昌洪山宝通寺附近的紫菜苔,在初春的时节,用切得薄亮如蜡纸的腊肉片,急火下锅,扒拉翻炒两下。那香啊,那就叫香!真正的人间美味是无可言表的,唯有你自己来亲口尝一尝。来吧!广东的苦瓜味道太淡,海南的空心菜味道太谈,北方的萝卜味道太淡,湖南四川的辣椒太辣,绍兴的臭豆腐太臭,来吃一吃武汉蔬菜吧。吃了就知道了。
九
从珠海的聚会之后开始,我不定期地收到大毛的明信片。大毛知道我是不会写信的。我们也没有交换过电话号码。也不是故意不交换,就是没有交换过。电话这种在当代非常普及的通讯工具不知道为什么被我们完全忽略了。我医院的通讯地址十几年如一日地没有变化。大毛的明信片从人类居住的这个辽阔地球的四面八方越过万水干山地朝着这固定的一点飞来,就像候鸟。一般来说,明信片的正面是当地典型的风景,背面是一句简单的问候。明信片来自云南,西藏,上海,新加坡,德国,泰国,美国,还有一张是非洲的喀麦拢我很好奇大毛到喀麦隆干什么去了,可是他没有留下具体的通讯地址,也没有在明信片上多写几句话。有一年的冬天,我收到了一张来自芬兰的明信片,画面上是芬兰的圣诞老人。据说圣诞老人诞生在芬兰。仔细一看,我才看出画面上正宗的圣诞老人原来是戴着白胡子和红色圣诞帽的大毛。根据明信片所指点的方位来看,大毛去的地方都是人们想去旅行的地方,都是好地方。
我不知道他是去旅行还是去工作,可是无论他去干什么,我都毫不怀疑那是出于他生命的需要。
我在德国读博士的最后一年是1996年。学业结束,拿到了学位,购买了机票,收拾了行装。我提着行李来到了柏林。我要在柏林度过我在德国的最后两天。我要在柏林好好地逛一逛,彻底地休息两天。第一天,我在德国漫长的冬夜里睡到了上午九点半。十点,我下楼,在我下榻的饭店里,面对餐桌上的圣诞花和一小截红蜡烛吃了一顿早饭。对于德国的早餐使用带有布尔乔亚味道的“早点”这个词不太合适,尽管进餐的环境很布尔乔亚;用我们当知青时候在农村常说的“早饭”是最恰当的了。德国的早餐非常丰盛,德国人也吃得非常多,他们在低徊的音乐声中用心地慢慢地吃着,用小竹筐拣来的满满一竹筐烤得焦黄香脆的小面包,在他们轻声细语的交谈中便令人惊奇地消失了。当然,更令人惊奇的是与面包一同消失的食物,它们是大量的黄油,奶酪,果酱,烤肉,火腿,麦片,鸡蛋,水果,生黄瓜片或者生西红柿片,咖啡,冰冻鲜果汁等等。在这种环境的影响和鼓励下,我也尽量慢慢地吃,多多地吃,学着他们把面包剖面切开,在每一个剖面上一层层地涂上黄油,奶酪,果酱,再铺上烤肉和西红柿片。这样夸张的面包,我最多也就只能吃下一个,然后需要喝一壶咖啡,以消化那些黄油和奶酪,之后还需要喝上满满一玻璃杯冰凉的果汁,否则心里就会烧得慌。即便是这样,餐厅的那位头发花白衣冠楚楚的老侍者在为我开门的时候还是怜香惜玉地说:小姐,你吃得太少了一点,热量不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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