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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照邻的脸上透出一种惘然之色:“不,长安很好……是普天之下最好的长安,但是,我一定要走。”他握紧手,脸上露出一种坚毅的表情,似痛下决心。阿弦道:“为什么?好的话不是应该留下来么?”卢照邻方微笑:“十八弟,你还小,你不懂这世间有许多无奈的,罢了,不说这些丧气话,总之两天后你一定要来,知道么?”阿弦迟疑了会儿:“好,我知道了。”卢照邻见她答应,正要告辞,阿弦忽道:“先生……”卢照邻道:“何事?”阿弦道:“先生的身子,向来可好么?我看你好似比上回见的时候清减许多。”卢照邻眼中透出温暖之色:“放心吧,我身子无碍,多谢十八弟关怀。”阿弦张了张口:“其实我、我知道传说中的孙老神仙就在长安,先生可曾有机缘见过他?”卢照邻笑道:“孙思邈老神仙我自然知道,但是缘分浅薄,不曾相见。”阿弦道:“那先生可愿相见?”卢照邻不知她为何忽然竟提起孙思邈,但他脾气甚好,丁点儿的不耐烦都没有,反笑道:“老神仙是传奇之人,我若有缘得见,自三生有幸,只不过老神仙又是世外高人,我等凡俗之辈,只怕是一生无缘。”向着阿弦一笑,飘然而去。阿弦立在原地,凝望卢照邻离开的身影,此刻的卢先生,其背影依旧玉树临风,蕴集天地的文采风流于一身的人物,自然不凡。可是在阿弦的眼中,出现的卢照邻,却是个身形萎缩,走路甚至都有些摇晃,那原本握笔的玉一样的手,手指亦诡异地蜷曲,令人惊心!阿弦无法相信,但这的确是她所见。是夜,袁恕己亲送了玄影回来平康坊,总算同阿弦说了关于宋牢头,钱掌柜等内情。阿弦先为太平的下落而焦心,后又被卢照邻之事所困扰,忽然听见袁恕己自言自语道:“那个叫景无殇的偏不知所踪,不然倒是可以盘查出更多线索。”过了片刻阿弦才反应过来自己的确听见了“景无殇”三个字。将白日在司卫少卿府上的遭遇同袁恕己说明,阿弦道:“偏偏这人死了,大人的线索断了。”袁恕己也大为可惜,转念却又道:“且慢,此事有些蹊跷,如今看来,这景无殇分明跟‘不系舟’也有些牵连,怎么忽然就不明不白地死了?先前宋牢头死的那般诡异,这景无殇的死,是不是也……”一语提醒梦中人,阿弦打了个哆嗦:“可、可是按照杨府的说法,景无殇乃是情杀。而且看杨公子的反应,仿佛也类如此。假如景无殇真的是不系舟之人,又因此而身亡,那、那岂非表示杨府也涉身其中?”两人面面相觑,因为这忽然出现的可能而噤口无声。袁恕己道:“未来的太子妃杨家,不系舟,暗杀不系舟的神秘黑手……”他苦笑起来:“长安城真是给了我一份其重无比的大礼。”阿弦则看着他:“大人,要怎么办?”但凡涉及不系舟,就涉及王朝的旧日隐情,此案不管如何结果,只怕袁恕己都要是武后心头一根刺了。袁恕己听她流露忧虑之意,却偏笑道:“现在悔怕也已经晚了,谁让先前我想带你走的时候你犹豫不决的?如今只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若上天注定我命止于此,我也只好认命罢了。”“不会!”阿弦脱口说道。袁恕己看向她:“嗯?”阿弦慢慢低头:“……大人会过这一关的。”袁恕己问:“为什么这样确信?”“我就是确信,”阿弦的声音越发低了:“现在离开长安,你会后悔的。”袁恕己摇头:“我不懂。”忍不住将手指送进嘴里,无意识地啃了啃指甲,阿弦下定决心似的走到袁恕己身旁,微微仰头,在他耳畔低低说了一句话。那是会改变一个人命运的话。欲望,形形色色的,潜藏于人的心底,伟大与渺小,黑暗或者光明。健康,财富,美色,至高无上的权势,还有那些扭曲不可言说的。其实在有关袁恕己的未来中,阿弦不仅看到了血色。在曾令她惶恐惧怕不已的血色结局之外,她也看见过令她忍不住微笑的场景。锋芒外露的年青武官,显赫冠带,意气洋洋。拜相封王,大概是每个朝臣梦寐以求得到的,而他会走到那一步。所以当看见那一幕场景的时候,就算是在梦中,阿弦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对她而言袁恕己当然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官,他终于站在一个跟他能力相衬的位置上,阿弦欣慰,同时与有荣焉。从豳州到长安是个转折,而长安将是他呼风唤雨、再建功勋的地方。袁恕己同阿弦分手之后,在很长一段时候,他有些难得的恍惚。先前本来正为宋牢头那件案子而忧心不已,本以为很简单的当街飞头,一桩凶杀案罢了,背后却竟牵扯到不系舟,甚至同未来太子妃杨家有所牵连。关乎皇室隐秘内情,这案子变成了一个烫手而夺命的毒山芋。压力倍增之中,忽听阿弦说了那样一句话。——“现在离开长安,袁大人会后悔的。”——“因为……以后你会站在很高很高的地方,会拜相封王,受万人敬仰。”如果是别的什么人,这一句,自是不着边际不切实际的奉承罢了,大可一笑置之。但是阿弦是什么人?大概没有人比袁恕己更加清楚。在桐县的时候她说起有关他的悲惨之极的将来,曾令他内心大受打击。可是现在……骑马而回的时候,袁恕己心想:可能吗?何其古怪,之前阿弦预言那可怕的部分,他口虽否认,实则深信,正因为深信才深惧否认。可是这会儿恰恰相反,他虽深信阿弦的话,但对这部分,却恍惚觉着“不真”。但当初在军中的时候,在豳州的时候,他从来对自己都是信心满满,踌躇满志,他的心愿非常简单而明确——在军中建功立业,在官场出人头地,像是每个有些理想的男人一样,步步登高,最好的境界自然是能呼风唤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当“命运”真的如此告诉他的时候,心中的感觉却如此古怪。犹如在梦境之中。这日袁恕己前往大理寺,走到半路,忽然勒住马儿,他抬头看向前方,问身边侍从:“那是吏部吗?”侍从答道:“回少卿,正是吏部。”之前贺兰敏之的那句话在心底徐徐升起,袁恕己道:“去打听打听,吏部的崔天官可在。”吏部。堂中两人对面而坐。袁恕己细看对面的崔玄暐——自从回到长安,这还是两人头一次正经照面。此刻的英俊先生,脸虽然仍是先前的那张脸,气质却大为不同了。在桐县的时候,这人松下之风,山上之雪,虽然醒目打眼,到底不是如今混在长安庙堂之中长袖善舞的朝臣。袁恕己道:“之前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之处,还请天官高人高量。”崔玄暐淡淡道:“少卿何必如此,你我相识一场,当知道崔晔的为人。”袁恕己略觉放松了几分,笑道:“客套话总是要说两句的,难道现在还要跟在桐县一样谈笑不羁么?且我看您也的确同之前大有不同了。”崔玄暐沉默,心中却在瞬间闪过两句话: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当初在桐县的时候,他曾以这两句自比。可这会儿才明白,这两句,放在长安同样适用,或者说,放在长安更加贴切。袁恕己道:“有一句话我不知当不当问。”崔晔道:“请说无妨。”袁恕己道:“敢问在桐县的时候,您当着你不记得自己的出身么?或者说,您是从何时知道自己就是崔天官的?”崔晔抬眸看他:“袁少卿是在疑虑什么?”袁恕己道:“好奇,另外……”他笑了笑,道:“实不相瞒,您让我觉着有些可怕。”崔晔道:“可怕?”袁恕己道:“不错,就好像……以为对面相处的是只山猫,闹翻了顶多只是抓挠两下儿,结果却是头山大王,张口就会将人咬死吃了,你说可怕不可怕?”崔晔听到这里,唇角一动,他道:“这话,有些像是阿弦的口吻。”听见“阿弦”两字,袁恕己不禁也笑了两声:“是么?”崔晔方道:“当时我虽模糊记起零星片段,只是并未理清全部,故未曾透露,还请见谅。”这个回答,袁恕己还算满意:“明白明白,多谢告知。”毕竟是那种身份,当初羁縻州的事又凶险万分,崔晔隐而不发,情理之中。吃了口茶,袁恕己又道:“听说,是您在二圣面前保举我为司刑少卿,不知是为什么?”崔晔道:“袁大人有此才干,我身为吏部郎中,为国举荐贤能也是分内之事。”袁恕己摇头笑道:“太子虽不曾再坚持弹劾我,可据说二圣对我在豳州所为并不见如何喜欢,你如此逆流而上,不怕我无法胜任,甚至连累于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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