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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斯科警察总署的地下审讯室浸在煤油灯昏黄的光晕里,铸铁取暖管汩汩冒出的热气将墙壁上的霉斑蒸腾出腐朽的甜腥。
赫尔岑靠在墙边,手里捧着的是已经翻到卷页的《意大利修辞与文法》。
走廊深处时不时会传来几声乌拉尔军刀撞墙的闷响,接着是拉丁语祷词与俄语的咒骂声,最后一切声响都被泼水声掐灭。想都不用想,肯定是又有几个倒霉蛋正被按进注满冰水的木桶里。
在被关押的两个月里,赫尔岑已经见惯了警察惯用的各种阴谋诡计,宪兵侦查机关的欺诈伎俩:故意颠倒是非,混淆黑白,制造矛盾,或者暗示别人已经招认,进行各种精神折磨。
关于这些情形,赫尔岑并不想细谈。
他唯一想要嘲弄的是——尽管他们耍尽花招,使尽浑身解数,但还是没找到一个可以当面对质的题目。
赫尔岑、奥加辽夫、萨京以及伊万·奥博连斯基,这四位几乎同时被捕的年轻人尽管从未被关押在一起,但却都心照不宣的没有供认或出卖任何一位朋友。
哒、哒、哒……
硬质马靴踩在砖瓦上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紧接着便是一阵阵袖口擦过大衣的声音。
有人在敬礼?
还不等赫尔岑站起身走到铁窗边看看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那扇老旧的牢门便已经被人率先推开了。
站在门外的是位身材匀称的男人,他的年纪介于中年与青年之间的尴尬范畴,就如同他那个仿佛被雕刻家精修过的古典式鼻翼与刻意维持的殷勤唇角一样不协调。
与刽子手同款的灰鹿皮手套被法国香粉漂成了雪色,黑呢礼服领尖永远精确保持30度夹角,红宝石领撑折射的光晕恰好笼住喉结,仿佛要把每一句“判处流放”的判决词都裹上天鹅绒。
亚历山大·费奥多罗维奇·戈利岑,戈利岑家族年轻一代中最具前途的后起之秀,颇受沙皇陛下御前办公厅第三局局长本肯多夫伯爵器重的未来领袖,第二届莫斯科审讯委员会的审判官,以及令全莫斯科自由派都闻风丧胆的狗特务。
小戈利岑走了进来,他看起来心事重重,脸上满是悲天悯人的神色,就仿佛他并不愿意见到赫尔岑身处囚室,抱着一本意大利词典当消遣读物似的。
但是这一招对赫尔岑并不管用,他不相信这里的任何人,尤其是这位口口声声强调戈利岑家族与雅科夫列夫家族乃是世交的小戈利岑。
小戈利岑刚刚走进房间,便示意其余人等在门外守候,他半掩上房门,仿佛是多年朋友似的拖出那把摇摇晃晃的烂椅子坐下:“您应当知道案子就快要宣判了。但在此之前,我想单独和您聊聊。虽然希望很渺茫,但我觉得咱们还有机会尝试一下,看看事情有没有能挽回的余地。”
不等赫尔岑开口,小戈利岑便又接道:“我知道您心里对我有怨恨,但先父与令尊相识多年,我们两家可算得世交,因此我不得不对您特别关心。您还年轻,前程远大,所以您必须摆脱这个案件。您被捕后,令尊万分惦念,如今仍抱着希望,但愿您能获得释放。我今天早上还在和委员会主席谢尔盖·米哈伊洛维奇公爵商量,他也极愿成全您,但是前提在于:您得为我们的帮助创造一些条件,让我们能在皇上那里留有余地。”
赫尔岑听到这话不觉心头火起,恨恨地将词典合上:“事到如今,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我说了,我已经没什么好交代的了。”
小戈利岑并不气馁,他的手指轻叩在词典的书脊,袖口滚边的双头鹰纹章随动作流淌暗光:“令尊的痛风昨夜发作四次,多亏了御医的鸦片酊帮他缓解了痛苦。如果您执意沿着这条路走下去,最后只能是当兵或者坐牢,同时也会害死令尊,他看到您穿上灰大衣,会一天也活不成的。”
赫尔岑刚想开口,便被小戈利岑抬手打断。
“我知道您想说什么。请您耐心一些。您有反对政府的思想,这是显而易见的。为了让皇上的仁慈降临到您的身上,我们需要有您真心悔改的证据。您拒不承认一切,回避答复问题,出于虚伪的正义感保护别人,但是这些人我们知道得比您清楚。他们可不像您那么忠厚,您帮助他们,他们只会拖住您同归于尽。”
他翻动着赫尔岑的审讯记录,突然扯下画着奥加辽夫速写的扉页:“昨夜他招供时可比您识趣,甚至提供了您酒后高唱《马赛曲》的具体日期,好在我把他的供词给压了下来。现在,您向委员会写封信,简简单单,直截了当,说您已经认识到自己有罪,说您是由于年轻无知才受骗的,再把那些骗您上当的、走上邪路的不幸的人交代出来。就能用这轻微的代价换取您的前途,换取令尊的生命。”
赫尔岑的肩膀止不住的抖动,不知道是因为愤怒还是恐惧:“我是无辜的,而我的手也不应该沾染无辜者的血。亚历山大·费奥多罗维奇,我与您这种人是不一样的!”
“无辜者的血?那群人压根就不无辜,而且即便无辜,那也不是什么无辜者的血……而是圣愚者为真理献祭的圣膏。”刚刚嘴角还挂着笑的小戈利岑脸色陡然转冷,他站了起来,用枯涩的嗓音说道:“我希望您的理解,这是您最后的机会了。”
“我什么也不知道,关于我的供词,我没有一个字需要补充!”
“遗憾……”小戈利岑的眼睛里流露出的也不知是惋惜还是嘲弄:“既然您不愿意,那就不能怪我们了。”
砰地一声,牢门再次关闭,囚门外军靴与乌拉尔军刀的铿锵声如潮水般散去。
赫尔岑背靠着生冷的墙壁,身体一点点的滑下,他的额头布满了汗珠,方才和小戈利岑的三两句对话仿佛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
囚门外的踏步声落在他耳朵里,就像是流放西伯利亚的倒计时。
然而,很快,耳边嘈杂的声音又归于死寂。
赫尔岑的脑袋里一团糟,就好像是浆糊,他想起了很多人很多事,其中既有家中的仆人,严肃古怪又默默爱他的父亲,脆弱敏感背井离乡来到俄国却始终得不到名分的母亲,还有他在莫斯科大学结交的志同道合的伙伴们。
他想起了小时候躲在伯父的听差卡洛居住的小阁楼里听他读图画书的经历,等到长到了八九岁的时候,便开始看法兰西和德意志的。
他还记得自己最喜欢的书是博马舍的《费加罗的婚礼》与歌德的《少年维特的烦恼》……
赫尔岑陷入了长久的回忆之中,也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他对往事的追忆忽然被生冷的开门声打断。
靛蓝色双排铜扣立领常礼服紧绷在魁梧身板上,金色绲边从领口延伸到袖管,针脚密集如囚室的铁栅,虽然同为宪兵,但舒宾斯基明显比小戈利岑更喜欢穿制服。
这或许是由于他与小戈利岑的家世背景不同,这位亚瑟·黑斯廷斯爵士的俄国朋友总觉得离了这身制服,就连手中的权力和他的社会地位都会下降好几成。
舒宾斯基的模样看起来很轻松,这位在审讯委员会里很少笑的宪兵上校今天不仅抬手与赫尔岑打了个招呼,甚至还给他捎来了一瓶上好的红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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