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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也未必。”
忽然有人将他心里的话说出来,卓思衡也是一愣,和其余人的目光一道看了过去。说话之人正是青州解元唐祺飞,此人出身宛阳唐氏,叔伯又在朝中皆为肱骨,方才自我介绍时便是一股骄傲神气,如今插话进自己挑头的话题也是扬起声调。
见众人都安静投来目光,唐祺飞反倒自斟自饮一杯,再抬眼时,目光却落在卓思衡身上:“东宫的差事哪是那么好当?戾太子的案子你们家中若有人曾在朝为官,想必也都有知晓,入了东宫的福祸也未可知。”唐祺飞扬起下颚笑了笑,“不信你们去问卓解元,他祖父可曾是戾太子的东宫詹事,卓家乃是宣州汉川名门,可他却是宁兴府的解元,为太子当差的个中滋味……咱们当中便也只有他知晓了。”
此时汇聚到卓思衡身上的目光可谓百般多样,有人错愕有人茫然,有人仿佛早就知道并不意外只是安静旁观,还有人仿佛早就等待这一刻似的幸灾乐祸。
卓思衡扪心自问,他活了两辈子的二十岁上下,这些时长加在一起他都算脾气很好的人,不和人争执,少与人斗气,大部分情绪他都能自我消化而非郁积,决不受他人意志影响转移自己的心境。
但此时此刻,他非常、非常地生气。
即便如此,卓思衡仍旧是一副清和平允气定神闲的神情,说话时眉毛都不动一下:“我不过刚得了举人的身份,也没做过一官半职,太子的面都没见过,实在不知东宫情形。”
虽说生气,但卓思衡依然冷静,不愿涉入他们讨论的问题。他心中古怪,这种事姓唐的为什么拿到这种地方来讲?他家人都在朝中,会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还是他根本不是冲着太子,而是冲着自己来的?
果然唐祺飞听到他这样说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没处使力,依旧不依不饶道:“难道你父亲没有同你讲过你祖父因戾太子获罪的旧事么?”
此时在座不只有世家官宦出身,也有些许寒门子弟,他们只清楚旧案,但未必了解始末,已都是云山雾罩却不敢做声多说,然而他们连交头接耳的机会都没有,只见刚才还君子温润的卓思衡豁然站起,俊逸面容已换做严霜萧肃,朝着唐祺飞冷声斥责道:“唐兄,你我有幸共同赴宴,将来若有殊荣,还是同榜之谊,为何你如今要以莫须有的罪名陷我先父于不义?”
连唐祺飞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气场镇住,旁人更是噤声不敢言语。
这是哪跟哪啊……
卓思衡用自己这辈子最严厉的语气继续全情投入,冷冷道:“先父一生忠君爱国,从未有半句怨言,自我家蒙恩大赦后先父也是教育字辈要牢记天恩仁德,当勤学自勉为此圣君一身一心鞠躬尽瘁,而你竟妄图以我之口构陷我父!”
“你才是血口喷人不知所云!”唐祺飞此时也反应过来,起身反唇相讥。
卓思衡当即朝前一步厉声道:“你说先父同我讲祖父获罪,然而此罪已赦,有何罪可讲?若我家依旧不依不饶将此事挂在嘴边,岂不是先父以旧日之事怨怼圣上?我若答了你,那才是白白得受天恩与父命!我们今日方才相识,我不知何曾开罪于你,竟以此大逆不道之罪强加我家,你发此问居心不良,我耻于与你这无父无君之人一同就座!告辞!”
说完便往门口走去。
几个早就看出不对的解元怕事情闹大急忙出来劝和,之前与卓思衡说过一两句话的人则将他拉回座位,也有似乎是唐祺飞故交的人在他耳边低声不知说了什么,他脸色早已在卓思衡一番怒斥后变得苍白,此时更像白纸,咬唇许久,勉强朝卓思衡仓促行了个极其不情愿的礼,说道:“卓兄见谅,小弟多喝了酒说错话,莫要怪罪。”虽说是道歉的话,可他说得实在太过生硬,也没有半点歉意在里头。
台阶给足,卓思衡也不折腾,冷哼一声回到座位上坐下,人是坐下了,心脏却还在扑通扑通乱跳。
吵架真是力气活啊!自己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其实他虽生气,但也不会用此种方式宣泄,只是若不以发作怒火盖过此人不明的攻击,怕论及朝政自己说一个字错一个字,他不想早早先留下不慎的言行,不如直接把棋盘掀了,谁也不用去猜心思想对策,回去再问问表弟和佟师沛,这个姓唐的到底什么毛病。
场面从其乐融融到各怀心事再到僵硬尴尬,终于出来个破冰者勇敢挑战宴间气氛,站起来的这位身段长相在众人当中不算突出,但有一双圆润清澈的眼睛,秀气非常,笑起来时由圆化作一道弯弧,极好看。此人是肃州解元靳嘉,字乐善,方才便是他卖力缓和,又说了许多好话将卓思衡拉回座位。
“咱们再祝酒一次,这次便祝圣上子孙延绵福寿永昌。”他音调不高,吐字清晰,说话语速有点慢,像是个慢性子的老好人。
于是大家一同祝酒,不知是谁借着靳嘉的话感慨道:“圣上刚得第五子,当真洪福。”之后话题就到了此次宫中新贵降生上。
卓思衡细听之下也了解到不少,原来此子为宫中最得宠的罗妃所生,罗妃入宫两年来几乎一直风头无两,如今盛宠又诞下皇子,据说圣上有晋她为贵妃之意,只是她父亲不过是巴州的小小橘官,皇后着意阻拦,故而目前尚未有晋封的旨意,但大多人都猜测想必五皇子百日时,罗妃便会更上一层楼了。
“我听闻此前罗妃父亲过世,圣上想赏罗妃家子侄辈些恩荫,娘娘却全都拒绝了,只接了自己的妹妹入京。”
“罗妃娘娘贤德,自己没有兄弟,只有一个妹妹,想来是姐妹之情甚笃。听说罗妃的胞妹入京后一直在宣仪长公主的府上居住,似乎很得长公主垂爱。”
宣仪长公主是皇上的亲妹妹,卓思衡刚才听人提到过。
“何止,前些日子太后寿诞,似乎老人家也……”
“够了!”
一声爆喝后,众人齐齐看向卓思衡,然而他正在安静地吃着菜,此时也被吓了一跳,于是大家再找声音源头,就见一直坐在卓思衡身边的邰州解元彭世瑚猛然站起,满是厌恶的目光逡巡在场众人后高声道:“我等聚于此地,本就是荒废学业,你们不谈书本圣贤也就罢了,却张口闭口的靡靡之语蜚短流长,天下读书人的脸面都被你们丢光了!”
他那句够了声音极大,坐得离他最近的卓思衡现在耳朵眼儿里都是疼的。如果不是知道彭世瑚在邰州考得解试,他真的怀疑此人是自己解试时在旁边夜班高呼的那位大嗓门考生。不过他之前有注意过,彭世瑚只说过一次话是在自报家门的时候,之后便一直黑着脸一言不发,可能是已经受不了了才作此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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