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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老人这副模样,韩烨脸上的冷静裂开,神色明显有了怒意。“这是施府的老仆人,听说殿下曾在军献城驻守过三年。想必还记得此人吧?”连澜清抬手指了指地上跪着的老人,却又只匆匆扫了一眼。“李叔……”韩烨低声唤道,神情自责。李忠懂唇语,看见韩烨唤他,敛了激动的情绪,执拗的老人默默跪在地上,朝后缩了缩,极恐自己会成为韩烨的掣肘。“一介老仆,手无缚鸡之力,不能损将军分毫,想不到也会成为连将军用来威胁孤的筹码?”韩烨冷冷看向连澜清。“施老元帅曾经最信赖的近身侍卫,当年冠勇三军的先锋,即便是老了,本将也轻视不得,如没有这位潜伏在府内,殿下又怎会对将府内的布兵了如指掌,提早知晓施元帅骸骨早埋园陵之中。”当年李忠追随施元朗征战天下,为施家军里头最悍勇的先锋,以他的军功封将亦有可能。只可惜一次追敌途中他遭受埋伏,被敌军重伤头部,虽然捡回了一条命,却再也口不能言,耳不能听。施元朗有心送他回乡颐养,却被他拒绝,执意留在施家。自此以后当年的先锋李忠成了施家的忠仆李叔,一晃就是二十五年。施元朗早已将施府的暗桩交给李忠掌管,在外人看来,李忠不过是施家伙房里一个不起眼的聋哑老头,没有半分威胁。韩烨皱眉,眼底极快拂过一抹疑惑。这些年知晓李忠身份的不过一掌之数,连澜清又是如何得知?若不是极笃定李忠的身份不会被人知悉,他绝不会让这个在施家尽了一辈子忠的长者做接应如此危险的事。李忠在看见连澜清说出这番话后脸上同样露出了犹疑之色,他紧紧盯着连澜清,陷入了沉思。随着连澜清的话落下,压在李忠脖子上的刀又近了几分,他脖子上落下鲜红的刀印。“你想如何?”韩烨眼中神情一沉,朝连澜清看去。韩烨少年时戍守军献城住在施府时便是李忠负责他的饮食起居,每每夜里和施元朗推演兵法时,也总有李忠挑灯照料相陪。一年前施府里的人在守城之战里死了个干净,如今剩下的不过这么一个李忠。帝梓元意外于韩烨对李忠的看重,却没有对他欲救下这个老仆出声反对。“只要太子殿下和侯君束手就擒,放了我王,连某绝不伤……”李忠……连澜清话音一顿,滑到嘴边的“李忠”两字生生咽回了口中,“这位老仆一分一毫。”他停得极快,却没有被一直紧盯着他又善读唇语的李忠错过,在清晰地看见连澜清嘴中出现自己的名字时,跪在地上的李忠神情大变,猛地起身朝连澜清撞来。押住他的侍卫一时不察,竟让李忠冲到了连澜清身前三步远之处。屠山从连澜清身后跃出,手中刀柄扫出击在李忠肩上,本就狼狈的李忠连退几步,一口血吐出,肩上骨头碎裂的声音在梧桐阁内格外的真切,但他死死望着连澜清,像是没感觉到疼痛一般重新不要命地扑了上来。此时李忠眼底除了滔天的怒火和愤恨,别无所有。就算连澜清能查出他暗桩头子的身份,可自二十五年前他入施府开始就抛却了自己的姓名,这些年来,除了施家父子和太子,他的本名只写给一个人看过--那个十岁就养在施家,他和老元帅用尽心血教导、报以最殷切希望却背叛了军献城的弟子!他活着,他居然还活着!在害得施家满门尽丧、一城百姓被屠后,他居然还活着!李忠眼底的疯狂让所有人震惊,屠山神色一正,手上长刀未停,直直朝李忠而去,眼见着就要卸掉他两条胳膊。韩烨神情大变,就要出手相救,却有人比他动作更快。一双修长的手稳稳地托住了屠山手中的长刀,挡在了两人之间。屠山乃北秦军中赫赫有名的猛将,他这么一劈力若千钧,但凌厉凶猛的刀刃却被人用手生生截住。连澜清神情冷然,挡在了愤怒癫狂的李忠身前。屠山看清拦刀的人,神情错愕,他朝刀刃上一瞥,急忙松开手,后退一步有些不知所措。鲜血顺着刀刃滴落在地,那柄华丽银白的长刀仍被连澜清握在掌心,他低垂着眼,眼中的情绪被尽数藏住。隽清的身影立在李忠面前,恍惚间竟有种守护的意味。梧桐阁内外一阵沉默,除了北秦王莫天,所有人面上都浮过显而易见的疑惑。莫天眯着眼远远凝视连澜清,眼底讳莫如深的情绪一闪而逝。终究是被大靖养了十年,人心这个东西,最是难测。清冽一声响,连澜清把刀扔到屠山面前,淡淡开口:“屠山,你难道忘了我军中禁令?无论北秦大靖百姓,凡我军中,不得伤老弱妇孺性命。”屠山连忙跪倒在地,丈高的汉子面上涌着委屈,“将军,末将是看这人要伤你,这才、才……”十一年前云景城被破,连氏一族老少被劫杀于无名谷,连澜清执掌帅印后颁下的第一道军令便是不得伤两国妇孺老幼。“他伤不了我,起来吧。”连澜清开口打断屠山的话,转身看向被侍卫压在地上的李忠。身形佝偻的老人四肢伏倒在地,头发散乱,衣袍沾满尘土,口中鲜血喷涌在脸上,整个人狼狈不堪。连澜清迎上李忠癫狂的眼,声音清冷,“你杀不了我,何必螳臂当车,自毁性命。”连澜清这句话犹若丢进沸水里的冰石,一下子让疯狂的李忠安静下来。他死死看着连澜清,一点点垂下头,眼中愤怒的神采消失,悲寂的眼底只剩死寂。见李忠不再自残性命来反抗,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太子殿下,连某还是刚才那句话,只要你和侯君束手就擒,连某定将两位奉为上宾,也会留这位李老将军一条命。”连澜清看向韩烨,朝一旁摆摆手,示意侍卫将李忠架起来面向韩烨。看着半跪在地上的李忠,韩烨唇角轻抿,向来果敢的眼底露出一抹凝重迟疑。于他而言,天下战局绝对重于一人生死,可若连李忠也保不住,偌大的施家就只剩诤言一人,一年前他没能保住安宁……“韩烨,罢了。”帝梓元的声音响起,透着一股难言的萧索,“人死了,一切成空,有些事不必成日后遗憾。即便被擒,我们只要活着,就还有机会。”帝梓元的话让韩烨的神色愈加松动,莫天和连澜清同时松了口气,想不到一直不肯退让半步的两人最终竟会为了一个老奴甘愿被擒。韩烨深吸一口气,心底有了决断。他看向连澜清,推着莫天向前一步,“连澜清,孤答应……”韩烨话音还未落定,一直望着地面的李忠突然伸出手抓住抵在自己脖上的长刀,刀刃入掌,鲜血直淋,压着他的侍卫被他的动作静的一怔,下意识松了松手里的长刀。李忠抓住机会用头狠狠撞向仍握着刀柄的侍卫,未等众人回过神,他已经硬生生以血肉之手将刀夺下脱离了北秦侍卫的压制、踉跄着站在对峙的两方人马之间拿刀指向了北秦王。一切变故只在一瞬之间,连澜清几乎是反射性挥手,屋顶上成百上千支森冷的箭矢立时齐齐指向李忠。阁内的形势因为李忠的夺刀瞬间逆转,连澜清失了威胁韩烨的棋子,但李忠身负重伤,韩烨想要带着他逃出城也几乎是不可能的事。箭矢齐发,但连澜清的手停在半空,却始终没有挥下。李忠仿若未注意到箭矢齐围的胁迫,只是将目光放在了大靖太子身上。他一身是伤,肩骨碎裂,却握着带血的长刀立得笔直。他眼中的戾气和愤怒不知从何时起尽数化去,只剩下遗憾和平静。死有何惧,数十年后,谁人不过一抔黄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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