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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毕竟少了一个人。阿弦无法再看,咬牙转身,望着前路道:“驾!”毛驴低着头奋力往前。阿弦始终盯着前路,不敢让自己再回头,因为一回头只怕就走不了了。她的胸口起伏不定,半晌才说:“阿叔,我心里好难过,我从来……从来不知道分别是这样难过。”英俊并未回答,阿弦也不知他是不是听见了,只自顾自揉了揉鼻子:“上次陈大哥不肯跟我告别,是不是就是怕我难过?”车厢中,是英俊道:“等你见了他,可以当面儿问他了。”阿弦本正因离别伤怀,忽地听了英俊提起陈基,那份蔓延的难过之意才略止住:“是,等见了陈大哥,我可以当面问他了。”此刻车已经走的远了,耳畔隐隐听到孩童们的声音仍在朗声继续:“披绣闼,俯雕甍,山原旷其盈视,川泽纡其骇瞩。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舸舰迷津,青雀黄龙之舳。云销雨霁,彩彻区明。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阿弦跟英俊等离开后半月,一日公务事罢,袁恕己独坐府衙,总觉着身遭空的厉害,如缺了点什么。桐县的冬天来势十分猛烈,雪经常一下就是天,地上的积雪时常会没到小腿,袁恕己晨起习武的时候,家丁尚未来得及打扫,踩在上头咯吱咯吱地响动。有一次他觉着有趣,竟脱口道:“小弦子,你怕不怕这雪没(o)了你?”说完之后,听不到有人回答,袁恕己回头看时,却见身后雪地之上空空如也,只有廊下吴成跟左永溟两个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大概是那雪地的空跟白双双刺了他的眼,袁恕己心里竟很不受用。他在豳州越来越得心应手,加上马贼平定,之前几宗案子又解决的甚好,起到了雷霆之威,故而豳州竟出现了有史以来最安定太平的岁月。手头的公文早已经看完了,袁恕己看无可看,负手出门。他沿街而行,走了半天,醒悟自己是在往朱家小院而去,忙又停住。有些烦躁又有些难过地转身,随便选了一个方向而去,走不多时,耳畔听到喧哗笑语,鼻端亦嗅到酒气。袁恕己抬头,若有所思地看见前方那高高挂起的红色灯笼,原来他不知不觉竟到了吉安酒馆。正要转身离开,门口的小伙计偏生已经看见了他,忙跑出来殷勤招呼:“袁大人,天儿冷,快进来喝杯热酒暖暖身子。”原本袁恕己还不觉着冷,被他一提,却无端地从脚底到心头,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冷意贯穿。进了酒馆的雅间儿,才刚落座,就听一声笑,是陈三娘子亲自前来招呼。将手中端着的托盘放下,酒果等物端出,陈三娘子笑道:“刺史大人可是有段日子没来了,还当是嫌弃我们这地方龌龊了。”袁恕己不做声,见有些浑浊的酒水倾落,便握住了一饮而尽。三娘子阅人多矣:“大人有心事?”袁恕己将空酒盏放下,三娘子会意又斟满,袁恕己复吃尽了。三娘子见他不是个要说话的样儿,便也见机噤口,只小心地服侍着,如此一连吃了五六杯,袁恕己停手。这是一批才来的新酿牡丹酒,颇有些酒力,袁刺史的脸上已经微微带红。他握着杯子,不再让三娘子斟。三娘子打量着他的脸色,柔声劝道:“大人,吃些果品压一压。”袁恕己看着面前的那些菜肴果品,忽然夹起一枚圆滚滚之物:“这个……是上次的雪团子么?”三娘子咳嗽了声,面上掠过一丝尴尬之色,旋即又满面春风道:“是,因朱伯病了,我便让厨下多加了这道菜在菜谱上,说明是朱伯的首创,您别说,这喜欢的人还真多,每来必点。”袁恕己盯着看了半晌,方送入嘴里,品了半晌,皱眉道:“以后不许再做这个了。”陈三娘子道:“这个、可是他们做的不好?”袁恕己道:“我虽不曾吃过老朱亲手做的是什么滋味,但却绝不是这个赝品的口味,不许再做了,白玷辱了他的名儿。”三娘子如此精明,即刻见风使舵:“是是是,虽然那些食客说好,但他们哪里有大人的见识高明,我这就立刻叫人停了,不许上这道菜了。”袁恕己才又低头吃了几口别的。陈三娘子见他似满腹心事,偏偏一字不吐,反而“坏”了自己正好的生意——自从老朱头因病退隐后,自然有许多习惯吃他手做汤面的人十分想念。陈三娘子趁机便叫厨师挂了这雪团子的菜色,只说是老朱的首创,乃是天下绝品的菜肴,果然消息传出后,有不少人风闻而至,这些日子三娘子赚得眉开眼笑。若换了别人,自然不舍得立时切了这肥肉,可三娘子却知道袁恕己为人,在他好好跟人说话的时候,最好便规规矩矩应答,否则等到他只用刀剑说话的时候,一切悔之晚矣。三娘子摸不清袁恕己的来意,只得惴惴陪着。如此又过半刻钟,袁恕己道:“英俊先生,到底什么来头?”脸上的笑微微一僵,三娘子却很快又道:“是个目盲的教书先生罢了,大人这话……好像有什么深意似的?”袁恕己道:“我,隐约觉着他有几分眼熟,但……”对于桐县大多数的人、包括陈三娘子在内,对英俊的印象,都是一个清雅端庄,风姿超绝之人,事实也的确如此。但在袁恕己的心中,一提起英俊,想起的却是在雪谷里那个躺在一根燃烧着的枯骨旁边儿、须发横飞的枯槁“尸首”,然后,才又竭力让自己的思绪转到现在的这个英俊先生身上。怪就怪“英俊”先生给他的第一印象,实在太深刻了,当然,这一切也有阿弦的功劳。袁恕己抬眸:“你绝不会对一个无用的瞎子大献殷勤,我本来以为你是贪图他的美色,谁知道你竟然十分守礼,这就怪了,猫儿什么时候不吃腥呢,尤其是送上门的腥。”三娘子笑:“大人,您说什么呢,怎么说的我跟个……我看中英俊先生,当然是因为他能干。”袁恕己从军多年,军中的荤口也是不忌,加上吃多两杯酒:“能干却不得干,亏得你能说出口。”三娘子愣怔,然后红了脸,泼辣如她,也能流露羞臊之色,实在罕见。袁恕己哼道:“以你的性情,本不该是畏首畏尾的,怎么?你不敢碰他?因为什么?”三娘子强笑:“大人想必是醉了,这般拿我说笑。”袁恕己字字如刀:“你才见他两面,就立刻对他的话言听计从,那时候他一心要离开桐县,可并没答应你当账房,你说看中他能干,这样能干的人不留在身边儿,又送去哪里?而且还随送了银子给他,这可不是素日以悭吝著称的老板娘的所做。你并不是在相账房,而如在送神一样。”他虽有几分醉意,心却是极清醒的,说的话更直指要害。三娘子暗中咽了口唾沫:“大人……”袁恕己敛了笑,沉着脸色道:“如今人已经走了,你还要替他保守什么秘密?把你那些花言巧语都收一收,胆敢说一句谎话,你不怕我用一千种法子拿捏你?”他将手中的空杯一捏,转向三娘子。三娘子对上他阴鸷的双眸,没来由打了个寒噤。但……三娘子跪坐起身,又为袁恕己将杯子斟满,然而双手已经禁不住发抖,酒水洒了些许出来。她看着那水珠乱落,眼神也有些慌乱,几度嗫嚅:“大人,我之所以相助英俊先生,的确有个理由,只是我万万不能说。”袁恕己道:“哦?”眼神中冷冷玩味之意。三娘子硬着头皮道:“但是大人,我有另一个秘密可告诉大人,作为交换,大人可否不要追问我英俊先生之事?”她的口吻里带了哀求之意。袁恕己晃了晃杯中酒,道:“那要看你的秘密值不值得听了。”三娘子道:“是跟阿弦有关的……”袁恕己手势一停:“哦?”三娘子觑着他的脸色:“大人答应了?”袁恕己道:“小弦子又怎么样了?”三娘子迟疑片刻,终于把心一横,她跪坐倾身,略靠近袁恕己耳畔,手拢着唇边低语了一句。灯光昏暗,酒力上涌,外头众人的喧哗声太大。袁恕己竟未听清:“你说什么?”三娘子顿了顿,略提高了些声音:“阿弦那孩子,其实是个女娃儿。”眼前的袁大人仿佛化成了石雕,面上神色,如醍醐灌顶悲欣交集,又似如梦初醒受惊匪浅……三娘子也不敢动,只仍保持着那个手拢着唇边的姿态,不知等待自己的是吉是凶。可片刻,袁恕己丢了手中杯子,猛地起身,他起的太快,几乎将桌子都掀翻了,桌上的酒水果品等随着震了震,滑向另一侧。袁恕己举手欲推开门扇,手碰到槅门之时又退回来,他走到三娘子身边儿,眼睛恶狠狠地盯紧了三娘子。陈三娘子忽然发现自己可能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被袁恕己俯身盯视,他通身的杀气在瞬间喷薄而出,室内骤然冷却,几乎让她浑身簌簌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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