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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近月中,天际一弯纤月,月辉浅浅淡淡洒落,长街蜿蜒往前,看不到尽头,到处都黑枭枭地,仿佛是一条用无止尽的路。正走间,玄影忽然跳起来,挡在十八子跟前,昂首向着前方暗夜之中,狺狺狂吠起来。十八子僵直了脊背,却见前方路口雾蒙蒙地,却并没有任何人物影踪。但虽然看不见什么,十八子仍屏住呼吸,只觉得周身有一股莫名的寒意,就如无形的冰水般侵袭蔓延,几乎叫人手足麻痹,无法动弹。他太熟悉这种感觉了。黑狗性最灵,似嗅到危险,护在主人跟前叫的越发厉害,时不时还“嗷”地长啸,犬吠的声响在如此静夜之中显得尤为空旷幽远,长啸声更若狼嚎,倍加阴冷凄厉。一人一狗正伶仃相顾,前方路口传来轻微地嚓嚓之声,有什么东西逐渐逼近了。问案夜乱影迷,如墨的夜色里,一道模糊身影浮现。与此同时,玄影低鸣了声,竟撒腿往那处跑了过去。十八子看明白玄影奔过去的姿态,陡然松了口气。耳畔只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笑说:“这小狗崽子,我又没肉给你吃,你跑的这么溜也是白搭。”老朱挑着担子,摇摇晃晃地出现在街头。玄影得了斥责,绕着他转了一圈,又跑回了十八子的身旁。十八子早加快步子迎了过去,先举手将担子上最重的炭炉取下来拎在手中,老朱头叫停无效,抱怨道:“你何苦再来沾这个手,且你拿了去,我这前后就不好使力了,白添乱。”炭炉里仍有余温,十八子隔着摸了把,那一星温热从手心透入,心里也稳妥了好些:“我乐意。”老朱也知道她的脾气,便自搁了担子,前后挂坠之物调整了些许,两人一犬一路往前,老朱又问:“那人命案子可有眉目了?”十八子欲言又止,老朱却是意不在此,自顾自说:“先前你急着走,我也没得空说,今晚上在我摊子上吃东西的那位官爷,他的伴当曾说是来上任的……”十八子想到袁恕己冷眉棱眼的模样,不由笑道:“看着是个不好相处的人。”老朱忙问:“你得罪他了?”十八子摇头晃脑道:“难说,难说。”老朱哑然。两人且说且走,渐渐进了坊区,玄影向来跟着两个出入,这片地上的犬只跟它也算是老相熟了,有的听了动静,隔着门墙轻轻地吠叫几声,权当是打招呼。十八子跟老朱的住处,是这坊子的最西边,桐县虽是豳州首府,因近边境,又才经过连年战乱,是以宅民寥落,他们的宅院,只在东边有一户邻家,素有往来。白天这地方尚有些人迹罕至,晚间更是静得怕人,只有玄影精神抖擞,昂首疾步地在两人左右护卫。搁了担子开了锁,两扇斑驳的木门被推开,发出吱呀一声长叫,老朱去安置家什,十八子从后闩了门,玄影见主人做妥了一切,便跑进屋门,温顺地趴在门口,继续看两人忙碌。这宅子乃是简单的正三间房,老朱住西间,十八子在东间。院子里左右又有两间偏房,左边是厨下,右边空屋盛放些柴火杂物之类。老朱头先烧了水以供洗漱,复借着热灶,打了个荷包蛋,又加两颗蜂蜜泡的蜜饯,亲自端来东间。却见灯影下,十八子已脱了官差的衣帽,着一袭家常的夹棉长袍,越发显得身形纤瘦可怜,正坐在桌边儿,挑着棉签子,往手上的伤处敷药。老朱忙将碗筷放下,道:“我来我来。”他虽看着年纪颇大,动作却极细致小心,很快地涂抹妥当,十八子竟未觉着疼。十八子笑道:“怎么我还赶不上你的手细。”老朱又将碗推过去:“别废话,快趁热吃喽。”十八子叹了口气,果然端了碗把鸡蛋跟蜜饯都吃了。老朱头露出舒心的笑容,看着他手上的伤,忽地压低嗓音问道:“今儿在行院里,可看见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了?”十八子一愣,旋即若无其事般说道:“什么也没看见。”老朱头点点头:“好,没看见就好,安生。”他沉思片刻,又嘱咐了几句叫十八子早点歇息,自己端着碗向门口走去,将出门之时,蓦地又想起一件事来,因回头说道:“你先前在路上说,这新来的官儿很难相处,那倒也不怕,不如趁机就辞了县衙的差使,你毕竟跟他们不一样,如今又渐渐年长了,诸多不便……”十八子怔了怔,旋即摇头。老朱头静静地看了他半晌,轻声又说:“你的心思难道我不知道?不过是因为这差使是陈基给你撺掇成了的,所以你舍不得撒手,对不对?”十八子悻悻看了他一眼:“您真是我肚子里的虫儿,什么都知道。”老朱头啼笑皆非,道:“我说你才是个傻女子,他连你是女孩儿都不知道,你还一门心思惦记他?何况他去了长安两年了,长安那个花花地方,谁知道……”十八子愕然之余,皱眉叫道:“不听不听,王八念经!”说着踢动双脚,又伸手捂着耳朵,这般动作,才流露出些许女孩儿娇态来。老朱头握着碗点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你就不听罢了。我也不说了,我睡觉去!”他白了十八子一眼,转身出门。十八子气冲冲来到门口,将门重重掩上。老朱头回头看了眼,无奈地又叹了口气,一直等他撩起帘子自回了西间,东间的门才又悄悄打开,十八子探出头来,向着西间张望了会儿,见毫无动静,便莞尔一笑,这笑容里便透出几分小小地狡黠。十八子悄悄对门口的玄影做了个手势,那狗儿得了信号,腾地起身,跑到她的房中,竟自乖乖地在床前找了个位置,将下巴搁在两条交叠的前腿上,趴着不动了。十八子轻手轻脚地关了门,回身摸了摸玄影的头,脱靴上榻。因为方才老朱头一番话,惹得她心绪烦乱,翻来覆去不知过了多久,才模糊睡去。只是睡得也并不安稳,耳畔一直有个声音在抽泣,哭说道:“十八子,你别理这件事,别插手,求求你……”反反复复,似无休止。十八子人在睡梦之中,无法自醒,下意识只觉周身发冷,不双手不断地揪着棉被用力裹紧,却始终未曾睁眼,浑浑噩噩半醒半梦地睡着。而她床前的玄影却已经立起身来,支棱着耳朵,向着门口的方向,喉中发出威吓地低吼。早上十八子醒来,虽隐约记得昨夜有些异常,却只拍拍额头,不愿深想。而这一夜,府衙之中,另有一番忙碌。袁恕己前往府衙安置,次日又早起接见上下众官员,聆听当地之情,交接各色事务,一应琐事,不必赘述。等各种手续完毕,便有差人来报,县衙里陆捕头已经等了大半个时辰了。原来昨夜陆芳奉命,忙碌了一夜几乎未眠,也已经将王甯安本人带到县衙,连夜审讯。早上又亲自来回袁恕己,谁知正赶上府衙上下交接忙碌,于是只得于偏厅苦等。袁恕己叫人带他进门,便听端详。原来这王先生并非桐县本地人士,只是因极有才学之故,便在桐县逗留久居,于几个大户人家教授子弟读书,他会做几句诗,年少时候又曾在长安厮混,最是口灿莲花,能言会道,是以于当地很吃得开。只是也有一宗“文人”最爱的毛病,就是风流。这千红楼,正是王甯安最爱的消遣地方。因他肚子里有些墨水,谈吐并不似寻常恩客般粗俗,因此也颇得行院里姐儿们的欢喜,这千红楼从上到下,几乎都跟王先生有过露水之欢。袁恕己粗略听了这些,嘴角不为人知地轻轻一扯,心中暗想:“人说风流才子,然而这人如此风流,极近下流而已。”因县衙距离府衙不过三条街,陆芳早早地就将人带了过来,以防备于袁恕己亲自审问。袁恕己果然吩咐让把王甯安带上,不多时,差人将王姓男子带到,袁恕己抬眸看去,见是个中等身量,偏瘦削的中年男子,些许髭须,深目勾鼻,其貌不扬。若是乍看此人,倒也有些斯文气质,不似能作奸犯科的,但是正如鸨母等所说,此人常年混迹于千红楼里,纵然陆芳等再说他“饱学”、有名望等等,又会是什么高贵的人品了?又想起昨夜连翘以“下作老淫棍”称呼,倒是相得益彰。王甯安向着袁恕己行了个礼,十分恭敬周全,道:“王甯安参见袁将军。”袁恕己正翻看陆芳审讯的笔录,也未理会。王甯安却神色自若,打量着袁恕己,含笑又说道:“当年我在长安游历,有幸同令尊袁参军大人在佛诞会上见过一面,彼此相谈甚欢,意犹未尽,如今不想更有缘相见将军,便知道袁家必将雏凤清于老凤声也。”袁恕己听他竟认得自己的父亲袁异弘,倒是不由得不意外了。怪不得这王甯安在桐县如此游刃有余,连陆芳都有意偏向于他,果然倒是个长袖善舞,很能察言观色的人物。袁恕己淡声道:“原来王先生跟家父曾有过一面之缘,幸会,只是如今先生涉于命案,本官身为代刺史,只怕难以跟先生叙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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