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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屋子里,见玉芬正将屋子里的零碎东西,大一包,小一卷的,归并到一个大篮子里去。便道:“夜深了,明天早上起来再收拾吧。”玉芬道:“我做事就是趁高兴,在高兴头上,把要办的事说办就办完了。”鹏振低声道:“你是随便一句话,若是让别人听去了,我们骨肉分离地搬出去,还有什么事高兴?”玉芬脖子一扭道:“人家听去了,我也不怕。”然而她虽是如此说着,说出来的声音,比鹏振的声音,还要低下去许多。见桌上现成的一杯凉茶,拿起来就喝了,笑道:“忙我一身的汗,我得由里向外凉凉。几点钟了?我怎么一点也不倦呢?”鹏振见玉芬也有些怕事的样子,便笑道:“据一般人的意思所露出来的,好像都是说我们锋芒太露,以后总要小心一点才好。”玉芬道:“我不信这话,那是别人要多心罢了。将来我们过我们的日子,和别人井水不犯河水,就露锋芒也碍不着别人,何况我根本就是个笨人呢!”鹏振本来还想说两句,然而夫人的谈锋甚健,不要为了不相干两句话惹着她又谈个不歇。明天要搬出去了,今天还闹一场,那就太没有意思。于是笑而不言的,自去睡觉,玉芬一个人还是很高兴地将东西捡点了许久,方才安歇。到了次日上午,她也是照慧厂的样子,各处告辞了一遍,大家也是送到大门外。只是今天相送的里面,多了一个燕西。
燕西送她走,还没有什么感触。只是走到家里,向各人院子里一看,剩出一幢幢的空房,纸片和破瓶破罐,院子里扔了满地。走到屋子里去,脚踏着地板,咚咚作响,好像较往常响得更厉害。在慧厂、玉芬屋子里,各巡视了一遍,也说不出来有一种什么感触,叹了一口气,自回书房去了。因为鹏振也叮嘱着说不定母亲有什么话要说,先别走开,因此就留在家里,暂不敢走了。不多一会儿,金荣就来说:“白小姐打了电话来,让你赶快去。我问有什么事没有?电话就挂上了。七爷可以打个电话去问一声儿,若是没有要紧的事,就别忙去,今天老太太心里可透着难受呢。”燕西听了这话,很踌躇一会子。因道:“照说,我今天是不应当出门。可是白小姐要没有要紧的事情,也不会这样来找我,我还是去一趟吧。万一老太太有什么事找我,你就打电话到白家去告诉我就是了。”金荣怎敢拦阻他不出门?只得答应了两声是。燕西的汽车夫,已经辞退了,这时,只有走出大门来,雇了人力车前去。金家到白家,路途不甚近,人力车子坐了来,已经有半个钟头了。燕西匆匆忙忙一直向里走,往秀珠的书房来。因为他和秀珠究竟是朋友的关系,不是秀珠引导着,他就不敢再向前进,只在书房里等着。白家现在客多,听差也增加了不少,现在有个听差张贵,就是金家的旧人。燕西来了,他以旧仆的关系,常常来伺候着。这时,他又走到书房来。燕西便问道:“你们姑小姐在哪里?”张贵道:“在太太屋子里打牌。”燕西道:“不能吧?她刚才打电话给我,说是有要紧的话说呢。”张贵道:“我给七爷去问问看,也许有要紧的话。”燕西昂头想了一想道:“你别问她有什么话说没有,你就说我请她出来就是了。”张贵答应着走到上房去,自己不敢进太太屋子,站在窗户外面,却托了一个老妈子进去问,说是金七爷来了。秀珠打牌正打得兴浓,鼻子里随便哼了一声。张贵在窗子外听到没有下文,便问道:“你不是有事和七爷说吗?他请你出去呢。”秀珠道:“我知道了,让他等着吧。”张贵总算是碰了个钉子,料着再问不得。可是七爷的脾气,也未尝不大,假使把这话直对七爷说了,他二人闹僵了,倒又是自己的过错。只好走到书房来,对燕西道:“姑小姐就来的,你等一等吧。”燕西也不疑有他,果然在这书房里等着,殊不料等了有一个钟头之久,还不见秀珠出来。这就不由得他心里不着急了,说了有急事把我找来,找来之后,却让我一个人在书房里坐着,这是什么用意呢?而且母亲原嘱咐着,今天要守在家里的。倒偏是老早地跑出来。就在这里等着,母亲不明缘故,倒好像是自己和母亲为难了。想着不耐烦,就背了两手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又过了许久,还是不见秀珠出来,他忍无可忍了,只得走出书房来。看见一个老妈子走过,就对她道:“你去告诉姑小姐,有什么话说没有?若是没有什么话,我就要回去了,因为家里还有事呢。”老妈子答应着去了。过了有十五分钟之久,老妈子出来道:“姑小姐输了钱了,七爷你等着吧。”燕西道:“莫不是她生了气?”老妈子笑道:“可不是!这个时候,我可不敢去和她说话。”燕西皱了一皱眉头,只得又走回书房。在书架子上翻了两套书下来,放在桌子上,随便揭着看。恰巧翻的两套小说,都是自己看过的,看着一点也不起劲。将书叠好,依然送到书架子上去。然后缓步走到上房来,远远地却听到里面有一片麻雀吵动之声,正是热闹。燕西心里想着,这岂不是和我开玩笑?既叫了我来,又不见我,既不见我,也不让我走,就是我们对付听差老妈子,也不能用这种手段。于是自己暗暗将脚一顿,就走了出来。但是走出来之后,又怕秀珠以不辞而别加罪,只得回转身来,再到书房里来,就了现成的笔墨,写了一张字条,放在桌上。那字条写的是:秀珠:我接你电话,立刻跑来,偏是你在竹战,候驾一小时有余,促驾两次,还不见出。舍下今天实在有事,不能久等。你牌完之后,请赐一个电话,若有必要,我立刻再来。请你原谅!
燕西留上读完了这张字条,觉得这办法圆满,然后才回家去。不过他心里想着,这几天,正有大事要和她商量,得罪她不得,总希望没有急事商量才好,要不然,她以我自己错过机会为名,不再和我商量,倒是自己误了自己的事了。他如此想着,回家之后,还是不放心,在书房里坐了一会儿,也不等秀珠的电话来,先打了一个电话去。那边听差接着电话,燕西就问:“上房里牌打完了没有?”听差说:“没有打完,是请姑小姐说话吗?”燕西道:“既然还是在打牌,就不必去搅她了。”说毕,自己把电话挂上。这才放下了心,秀珠一定是没有什么事,要不然,不会继续地打牌。幸是我回来了,若是老在她家书房等着,也许要等到晚上去呢。
他自己觉得是无事,便到上房来看老太太。金太太在屋子里,也是疲倦得很,正闲躺着。看见燕西进来,也没有怎样理会。燕西问道:“你不是让我今天别出门吗?有什么事?”金太太望了他一望,板住了脸不做声。燕西知道母亲又是不高兴,要多问,少不了又是碰钉子,只好在金太太对面的软椅上坐下。心里可就望着,今天真是倒霉,在白家憋住了一肚子气,回来又憋住一肚子气,别的罪都好受,惟是有话不许说,这个气可受不了。因是嘴里虽不说什么,脸上的颜色,当然也不大好看。金太太见他在身上掏出一个银币,在硬木桌上,只管用手转旋着,他两只眼睛,也是射在那银币上,不理其他。金太太便冷冷地问道:“你既无聊得很,坐在我屋子里做什么?不会出去找开心的事情去吗?”燕西一手将银币按住,说道:“因你叫我别出去,我就别出去,怎么着?这倒是我不好,你又不愿意。”金太太道:“你一天到晚在外面鬼混,有一天在家,这也算不了什么,值得到我面前来卖弄。”燕西道:“并不是卖弄,我怕有什么事……”金太太道:“没有事,我要你今天不出去,愣在家待一天。”燕西明知母亲不会那样,可是她有话尽管不说出来,又有什么法子?只好正襟危坐,默然不做声。金太太道:“你这人,难道总不前后想一想?现在家里人,这样东逃西散,各寻各的出路,你闹得人是没有了,钱大概也花去不少了,究竟打算怎么样,也该对我有个商量。”这时燕西气愤不过,又把那个银币掏了出来,继续地放到桌上来旋转。金太太冷笑一声,却到里边屋子去了。燕西虽是不怎样惧怕母亲,可是到了现在这种家庭情形之下,总不便让母亲太伤心。母亲虽是走了,他还是坐在桌子边,旋转那银币。过了一会儿,佩芳进来了,一进门便笑道:“今天很难得,怎么你一个人在这里坐着呢?”燕西明觉得话中带着讥刺,要驳两句,又怕惹出许多是非来,只得向里边屋子一努嘴道:“妈在里边屋子里呢。”佩芳怕金太太在里面有什么事,不敢擅自进去,就在外面屋子叫了一声。金太太答应着走出来,手上捏了一本书。佩芳道:“妈看什么书?闷得很,不会找两个人来打小牌?”金太太道:“我看的是佛经。原来这东西,根本就说人生是空的,什么事也值不得计较,自然也就无所谓烦恼了。”佩芳道:“你又何必那样消极?”金太太淡笑道:“年纪轻的人怕老,年纪老的人怕死,怕死没有什么法子,从积极方面去做,就是迷信神仙之说,去修长生不老。从消极方面去做,就是把人生看空来,以为活着也不过那一回事,死了没有关系。修长生不老这个办法,我当然还不至于,把生死看空过来,这并没有什么难。我现在就是这个样子去想。”她说着话,斜躺在藤椅上,又带看着书,好像很自然的神气。燕西在一边听了这话,并不敢搭腔,只是抬了一只手放在桌上,撑了自己的头。佩芳道:“老七这个时候在屋子里,有什么事商量吗?我就不在这里坐了。”金太太道:“你想想,我还有什么秘密的事和他商量的吗?我是要闷他一天,看看会误了什么大事?”佩芳笑道:“既是这么着,老七可以出去,我看他坐在这里是怪闷的。”金太太望了燕西一眼,也并没有说什么。燕西看到金太太并没有责骂的意思,就慢慢起身,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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