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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会子,只听得玉儿在外面叫道:“七少奶奶,你们老太太请你去哩。”清秋连忙掏出手绢,将脸上泪痕一阵乱擦,向窗子外道:“你别进来,我这儿有事。你去对我们老太太说,我就来。”玉儿答应着去了。清秋站起来,先对镜子照了一照,然后走到屋后洗澡间里去,赶忙洗了一把脸,重新扑了一点粉,然后又换了一件衣服,才到戏场上来。冷太太问道:“你去了大半天,做什么去了?”清秋笑道:“我又不是客,哪能够太太平平地坐在这里听戏哩?我去招待了一会子客,刚才回屋子里去换衣服来的。”冷太太道:“你家客是不少,果然得分开来招待。若是由一个人去招待,那真累坏了。燕西呢?我总没瞧见他,大概也是招待客去了。”清秋点点头。清秋三言两语,将事情掩饰过去了,就不深谈了。这金家的堂会戏,一直演到半夜三四点钟。但是冷太太因家里无人,不肯看到那么晚。吃过晚饭之后,只看了一出戏,就向金太太告辞。金太太也知道她家人口少,不敢强留,就吩咐用汽车送,自己也送到大楼门外。清秋携着母亲的手,送出大门,一直看着母亲上了汽车,车子开走了,还站着呆望,一阵心酸,不由得落下几点泪。一个人怅怅地走回上房,只听得那边大厅里锣鼓喧天,大概正演着热闹戏。心里一阵阵难受,哪里还有兴致去听戏?便顺着走廊,回自己院子里来。这道走廊正长,前后两头,也不见一个人,倒是横梁上的电灯,都亮灿灿的。走到自己院子门口,门却是虚掩的,只檐下一盏电灯亮着,其余都灭了。叫了两声老妈子,一个也不曾答应。大概她们以为主人翁绝不会这时候进来,也偷着听戏去了。
院子里静悄悄的,倒是隔壁院子下房里哗啦哗啦抄动麻雀牌的声音,隔墙传了过来。自己并不怕,家里难得有堂会,两个老妈子听戏就让她听去,不必管了。一个人走进屋子去,拧亮电灯,要倒一杯茶喝,一摸茶壶,却是冷冷冰冰的。于是将珐琅瓷壶拿到浴室自来水管子里灌了一壶水,点了火酒炉子来烧着了。火酒炉子烧得呼呼作响,不多大一会儿,水就开了。她自己沏上了一壶茶,又撮了一把台湾沉香末,放在御瓷小炉子里烧了。自己定了一定神,便拿了一本书,坐在灯下来看。但是前面戏台上的锣鼓,锵当锵当,只管一片传来。心境越是定,越听得清清楚楚,哪里能把书看了下去?灯下坐了一会儿,只觉无聊。心想,今天晚上,坐在这里是格外闷人的,不如还是到戏场上去混混去。屋子里留下一盏小灯,便向戏场上来。只一走进门,便见座中之客,红男绿女,乱纷纷的。心想都是快乐的,惟有我一个人不快乐,我为什么混在他们一处?还不曾落座,于是又退了回去。到了屋子里,那炉里檀烟,刚刚散尽,屋子里只剩着一股稀微的香气。自己坐到灯边,又斟了一杯热茶喝了。心想,这种境界,茶热香温,酒阑灯禸,有一个合意郎君,并肩共话,多么好!有这种碧窗朱户,绣帘翠幕,只住了我一个含垢忍辱的女子,真是彼此都辜负了。自己明明知道燕西是个纨绔子弟,齐大非偶。只因他忘了贫富,一味的迁就,觉得他是个多情人。到了后来,虽偶然也发现他有点不对的地方,自己又成了骑虎莫下之势,只好嫁过来。不料嫁过来之后,他越发是放荡,长此以往,不知道要变到什么样子了?今天这事,恐怕还是小发其端吧?她个人静沉沉地想着,想到后来,将手托了头,支着在桌上。过了许久,偶然低头一看,只见桌上的绒布桌面,有几处深色的斑点,将手指头一摸,湿着沾肉,正是滴了不少的眼泪。半晌,叹了一口气道:“过后思量尽可怜。”这时,夜已深了,前面的锣鼓和隔墙的牌声,反觉得十分吵人。
自己走到铜床边,正待展被要睡,手牵着被头,站立不住,就坐下来,也不知道睡觉,也不知道走开,就是这样呆呆地坐在床沿上。坐了许久,身子倦得很,就和衣横伏在被子上睡下去。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过来,只觉身上凉飕飕的,赶忙脱下外衣,就向被里一钻。就在这个时候,听得桌上的小金钟和隔室的挂钟,同时当当当敲了三下响,一听外面的锣鼓无声,墙外的牌声也止了。只这样一惊醒,人就睡不着,在枕头上抬头一看,房门还是自己进房时虚掩的,分明是燕西还不曾进来。到了这般时候,他当然是不进来了。他本来和两个女戏子似的人在书房里纠成了一团,既是生了气,索性和她们相混着在一处了。不料他一生气,自己和他辩驳了两句,倒反给他一个有辞可措的机会。夫妻无论怎样的恩爱,男子究竟是受不了外物引诱的,想将起来,恐怕也不免像大哥三哥那种情形吧?清秋只管躺在枕头上望了天花板呆想。钟一次两次地报了时刻过去,总是不曾睡好,就这样清醒白醒的天亮了。越是睡不着,越是爱想闲事,随后想到佩芳、慧厂添了孩子,家里就是这样惊天动地的热闹,若临到了自己,应该怎么样呢?只想到这里,把几个月犹豫莫决的大问题,又更加扩大起来,心里乱跳一阵,接上就如火烧一般。
还是老妈子进房来扫地,见清秋睁着眼,头偏在枕上,因失惊道:“少奶奶昨晚上不是比我们早回来的吗?怎么眼睛红红的,倒像是熬了夜了。”清秋道:“我眼睛红了吗?我自己不觉得呢。你给我拿面镜子来瞧瞧看。”老妈子于是卷了窗帘子,取了一面带柄的镜子,送到床上。清秋一翻身向里,拿着镜子照了一照,可不是眼睛有些红吗?因将镜子向床里面一扔,笑道:“究竟我是不大听戏的人,听了半天的戏,在床上许久,耳朵里头,还是锵当锵当地敲着锣鼓,哪里睡得着?我是在枕上一宿没睡,也怪不得眼睛要红了。”老妈子道:“早着呢,你还是睡睡吧。我先给你点上一点香,你定一定神。”于是找了一撮水沉香末,在檀香炉里点着了,然后再轻轻地擦着地板。清秋一宿没睡,只觉心里难受,虽然闭上眼睛,但屋子里屋子外一切动作,都听得清清楚楚,哪里睡得着?听得金钟敲了九下,索性不睡,就坐起来了。不过虽然起来了,心里只是如火焦一般,老想到自己没有办法。尤其是昨日给两个侄子做三朝,想到自己身上的事,好像受了一个莫大的打击。以前燕西和自己的感情,如胶似漆,心想,总有一个打算,而今他老是拿背对着我,我怎么去和他商量?好便好,不好先受他一番教训,也说不定,一个人在屋子里就是这样发愁。到了正午,勉强到金太太屋子里去吃饭。燕西也不曾来,只端起碗,扒了几口饭,便觉吃不下去。桌上的荤菜,吃着嫌油腻,素菜吃着又没有味,还剩了大半碗饭,叫老妈子到厨房里去要了一碟子什锦小菜,对了一碗开水,连吞带喝地吃着。金太太看到,便问道:“你是吃不下去吧?你吃不下去,就别勉强。勉强吃下去,那会更不受用的。”清秋只淡笑了一笑,也没回答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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