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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雄看时,门外小小的丘陵起伏,夹杂了几片水田,稍远一道山岗子上,矗立着许多房屋,正是那小镇市。因道:“虽住在乡下,买日用东西也不难,这倒是理想中的疏散区。你老人家这个志愿,我想是不难达到的。为了让爸爸达到这一份愿望,我一定去找着亚英来商量进行。”老太爷道:“你是老成持重的人,我想你可以把亚英劝说好。”亚雄得了父亲这番夸奖,越是增加了他的责任心,倒是在家很自在的度过了星期。家里除了搬家还剩余了一点现款,亚雄又带了半个月薪水回来,大概是半个月以内不必愁着饥荒,他也暂不必有内顾之忧了。
次日,亚雄坐了最早的一班车子进城,到了办公室里向司长上了一个签呈,请病假五天。他是个老公事,自把理由说得十分充足,暗下却写了一封信给司长,说不敢相欺,有一个弟弟失踪,须要亲自去寻找,以慰亲心。那司长不但不怪他托病,反赞成手足情深,而且公事上也说得过去,竟批准他在会计处去支了二百元的医药费。这么一来,亚雄连川资都有了。当日就搭了短程小轮到渔洞溪去。这渔洞溪是重庆上游六十里的一个水码头,每三日一个市集,四川人叫作赶场。每逢赶场,前后百十里路的乡下人,都赶到这里来作买卖。山货由这里下船,水路来的东西,又由这里上岸,生意很好,因此也就有两条街道。
在重庆,小公务员是不容易离开职守的,亚雄早已听到这个有名的小码头,却没来过。这日坐小轮到了渔洞溪,却是下午三点多钟,小轮泊在江滩边,下得船来,一片沙滩,足有里多路宽。在沙滩南面,是重庆南岸绵延不断的山。这市镇就建筑在半山腰上。在东川走过的人,都知道这是理之当然。因为春水来了,把江滩完全淹没,可以涨到四五丈高。顺着沙滩上脚迹踏成的路走,便到了市集的山下。踏上四五十级坡子,发现一条河街,街道是青石坡面的地,只是两旁的店铺,屋檐相接,街中心只有一线天,街宽也就不过五六尺。店铺是油坊、纸行、山货行、陶器店、炒货店,其中也有两家杂货店,但全没有什么生意。街上空荡荡的,偶然有一两个人经过,脚板踏得石板响,清脆入耳。冬日雾天阴惨惨地,江风吹到这冷落的市街上,更显出一分凄凉的意味。
亚雄心想,老二怎么会选择这样一个地方来作生意?于是把前后两条街都找遍了,没有一点儿结果。且先到小客店要了一个房间,把携带着的小旅行袋放下,然后再在街上转了两个圈子。徘徊之间,天色已经昏黑,这个渔洞溪,竟不如家中迁居的那小市集热闹,街上只有几盏零落的灯火,多数店铺也上了铺门。这就不必逡巡了,且回小客店中去。那左右是斜对门三家茶馆,二三十盏菜油灯亮着,人声哄哄,倒是座客满着。自己没有吃晚饭,也不能这早安歇,于是在一家小馆子里买了十几个黑面包子,就到小茶馆里找个地位休息。但是处处都坐满了人,只有隔壁这家茶馆,临街所在,有副座头,只是一个客人在喝茶,且和人家并了桌子坐下。
亚雄看对方那人,约莫二三十岁,穿件半新阴丹士林大褂,头上将白布扎了小包头,这是纯粹的乡下小商人作风,自己认为是个询问的对象,便点着头道:“老板,你有朋友来吗?我喝碗茶就走。”那人道:“不生关系,茶馆子里地方,有空就坐。”他说着话,也向亚雄身上打量着,看他穿套灰布中山服,还佩带了证章,问道:“先生你由重庆来买啥子货?”亚雄笑道:“不买什么,我到这里来找个人。”于是喝着茶,和那人谈起来。看到卖纸烟的小贩过来,亚雄买了两支香烟,敬那人一支,彼此更觉得热络些。
继续地谈话,亚雄知道那人姓吴,因问道:“吴老板在这场上有买卖?”他道:“没得,我是赶场客。明天这里赶场,我懒得起早跑路;今天就来了,住在这里。”亚雄慢慢地喝着茶,把那黑面包子吃下。吴老板笑道:“区先生你真省钱,出门的人,饭都不吃!”亚雄道:“我们当小公务员的人,穷惯了,这很无所谓。”吴老板道:“在机关里作事是个名啦,做买卖好,为啥子不作生意?”亚雄料着对他说什么“紧守岗位”,他不会懂,只是说缺少本钱。两人喝了一会儿茶,彼此作别,回到小客店去住宿。
次晨一觉醒来,亚雄只听到乱糟糟的人声,睁眼看纸窗户外,却还是黑的,在铺上醒着又半小时,那人声越来越嘈杂,就是这小客店里,也一片响声,人都起来了。这时,天色已经发亮了,他也不能再睡,一骨碌爬起来,向茶房讨了一只旧木脸盆的温水,一只粗碗的冷水,取出旅行袋里的牙刷毛巾,匆匆洗了把脸,付了房钱,走出小客店。这让他惊讶,满街全是人头滚滚,人身子是塞足了整个的街了。他走进人丛,前面人抵着,后面又是人推,尤其是那些挑担子的扁担箩筐,在人缝里乱挤。亚雄糊里糊涂挤了一条街,看到有个缺口是向江边上去的,这就跟着稍微稀疏的人,向下坡路走去。出了街,向前看去,那沙滩也成了人海,长宽约两里路的地面,全是人。这又让他大发了一点感想:中国真是农业社会,到了赶场,有这样热闹的现象!但这沙滩上,大概也只有两种买卖,一种是橘子柑子,一种是菜蔬,橘子柑子都是五六箩筐列成一堆,有那些不大好的橘子,索性就堆在地上卖。菜蔬更是丰盛,萝卜是摊在地上,一望几十堆,青菜像堆木柴似的,堆叠成一堵短墙。作生意的带了箩筐,就在这菜堆面前看货论价。
亚雄一面张望,一面向前走,走到水边,更有新发现,停泊在江边的木船,也都是在卸载菜蔬、橘柑。恰又遇见那个吴老板,站在水边沙滩上,面前放了一挑冬笋,便点了个头道:“吴老板,贩的是珍贵菜蔬呀!这是哪里来的货?”吴老板指着面前一只小木船头道:“他们由上河装来的。”亚雄看时,那船上有几个小贩,正向箩筐里搬运冬笋,有两个人拿着大秤在船头上过秤。其中一个人穿了青布短袄裤,头上戴顶鸭舌帽,叉着腰看人过秤,那形态好像亚英,可是他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且不问他,就冒叫一声“亚英。”这么叫着,那个人同时一惊,回过头来看着,可不就是亚英!亚雄又继续地叫了一声,而且抬起一只手来。亚英看到了人,先“哦哟”了一声,他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哥哥,不觉呆了一呆。
亚雄一直奔上船头去握了他的手道:“兄弟,你怎么不向家里去一封信?一家人都念你,我料着你是在吃苦!”亚英呆了许久,这才醒悟过来,先笑了一笑,然后向他道:“我猜着,你们一定以为我在吃苦,其实我比什么人都快活,我们且上岸去说话。”那吴老板也就向亚雄笑道:“原来你先生是王老板一家,他作起生意来,比我们有办法的多。昨天我还劝着你作生意呢!”说着哈哈一笑。亚英指了吴老板道:“我们就在一个场上作生意,走这条路的,正不止我一个人,哪个也不见得苦。”说着提了两只口袋下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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