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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是夏天尾巴,知了依然叫得十分激昂。
水汽随太阳的出现再次蒸腾,于是闷热。草腥味和雨后泥土的涩味,形成人们闻惯了的夏季农村特有的臭气。几乎使人觉得昨夜那场冷雨是一场凉爽的梦。
此村偏僻,地势偏低,遍地槐杨柳,郁郁树草叶将村子整个儿包围,只留几条出入土路。唯一一条能走汽车货车的,就是叶纯粹奶奶家房前这条。
但即使是这条路,也没铺上柏油水泥,只勉强容纳两辆车并列行驶。偶尔有四轮车驶过,便不得不在飞扬的尘土里丧失这类机械该有的体面。
叶纯粹坐在外间屋,发着呆抠土坯墙里的麦秸。
这种土坯墙,城里人不一定见过。但在2007年,在这种未曾大规模拆改重建的北方农村,土坯墙并不罕见。白的墙皮总会脱落,一块块地落下去,露出土黄的疤,露出褐黄的干黏土和麦秸。
叶纯粹默默地跟麦秸较劲。
她想抽出探头的一小截儿,但那麦秸早就跟夯实的黏土融为一体了。她抿着嘴,两根指头紧紧捏着麦秸,捏得指尖发白,麦秸却仍然韧性十足地嵌在墙体里,金黄金黄,干净干净,令她更加灰心和不服气。
这时李金粉打完牌回家来吃中饭,她一进屋就眼尖地看见叶纯粹在扯墙里的麦秸,忙迈着碎步颠颠过来打纯粹肩膀几下:“大姑娘,多大了还费力!死姑贼眼地拆房子是不是?”
叶纯粹讪讪地放下手,将腻着汗和土的指尖在裙子上一抹,手握在两腿间的凳子上。
这凳子是从附近中学搬来的,爷爷曾经是中学的老师——十几年前是,但从叶纯粹记事起,她爷爷就瘫在床上了。凳子是全木造的长方的,表面被盘得黑黢燎光,勉强辨认得出上着绿漆。她的指尖在凳子底下摸到干硬的鼻涕,也许是十几年前的学生抹的,也许是某次爷爷奶奶抹的,也许是她抹的,也许是王婷婷抹的——也许根本不是鼻涕,谁知道呢。
但这东西给她的感觉很恶心,她触电般缩回手。
里屋床上的爷爷听见奶奶回家的动静,就“娘哎、娘哎”地叫起来,李金粉进屋去给他翻身子。
屋里弥漫着卧床老人的体臭和尿骚味,这是习以为常的。爷爷身子底下常年垫着沙土,几天一换,充当尿布,据说能防褥疮。翻身带起的味道更加刺鼻,叶纯粹走到屋外去。她常常觉得自己身上沾着那些臭味,但王婷婷说她闻不到。
随着屋里奶奶用力的“嘿呦”声和爷爷似哭非哭的呻吟声,叶纯粹知道爷爷现在从脸冲墙,变成脸冲门了。老人硬僵僵的蜡黄身子从床上翻了个面,奶奶从里间屋出来了。
她问:“熬上饭汤了?”
叶纯粹点点头:“熟了,温在锅里,菜切好了,就差炒菜。”
她奶奶就叨叨着往下房屋——农村一般把其中一间耳房当厨房用——的灶台走去:“……跟你妈一样,没点子力气,纸花造的中看不中用……”
叶纯粹很不想听这些话,于是默然往大门走去,在外边墙根躲一躲,等到菜熟了再进来。
太阳很大,她蹲在墙根抱着腿发呆,看一只蜗牛慢慢探出触角,忽然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一辆自行车刷地骑过去又倒回来,车链子刷拉刷拉猛地停在她跟前,她闻见链子新上了机油。
一条瘦津津的腿往地上一支:“小叶儿?”
“嗯?”叶纯粹眯着眼抬头看,是村西头的自祥哥。村支书的孙子,比她大五六岁,在市里上中学,今年升高中。这会儿,重点高中也快开学了吧。
“干什么呢,大中午的在这儿晒着?”他胳膊搭在车把上,问:“你奶奶打你了?”
“没有,嗯……我等饭熟了再进去。”
“哦。”王自祥从车筐里塑料袋翻出一支雪糕,递给她:“给,你东哥打扑克输了,他请的,不吃白不吃。”
实际上叶纯粹跟那一伙大孩子都不熟,不太清楚他说的“东哥”是谁,也不好意思接。王自祥晃两下:“拿着呀,待会儿化了。”
她最终伸手接过来:“谢谢祥祥哥。”
“哈哈!谢谢你东哥打牌不顺吧。”他想起什么来似的:“过完暑假,是不是就升五年级了?”
叶纯粹点点头。
“你成绩挺好,过两年是去市里上吗?”
去市里,说起来上下嘴唇一碰,哪里有那么容易。
市里的重点公费只收县里前三,她没稳打稳的把握;自费更不用提了,奶奶拿不出几万块钱来供她上初中。还有一种捷径,就是花大几万从黑市买个市里户口,就可以以市里身份参加小升初,分数线也跟着市里走,那一定是稳打稳能进市里重点了。但这对于叶纯粹来说无异于天方夜谭。
“没,没有,就在县里上。”
“…哦。”王自祥不知为什么显出一些失望,又一笑,说了一句安慰性质的谎话:“不过在哪里上都是一样的,只要努力学习,高中都能考进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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